萧皓看着那道清瘦的背影,过了半晌,他啪一声重新将药匣的盖子合上了。
董桢把李稚交代的事情办的很漂亮,当天他便以皇帝赵徽的名义往谢府送了诸多珍贵药材,又派了先皇最信任的御医过去探视。谢府婉拒了两位老御医,药材倒是尽数收下了,紧接着又没了动静,依旧教人看不出任何虚实,仿佛那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深湖,投石问水也不过一瞬的涟漪。萧皓回来把消息告诉了李稚,李稚沉默了很久,继续打探恐怕引起谢府注意,只好暂时作罢。
董桢心思细腻过人,见李稚没有拒绝自己的礼品,便开始隔三差五往李稚府中送东西,这全都是从汪之令的私库中搜刮出来的珍品,除了名贵药材外,还有各色法器、丹药。梁朝崇尚玄道,后者用来送礼再合适不过。萧皓专门将药材挑出来交给厨娘,让她每日多做一道滋补养生的药膳。厨娘欣然应下,她回到厨房后,将东西仔细收到柜子中,忽然从中掉出来只匣子,她不由得低头看去。
那枚匣子用一种似玉似铁的奇异木料制造,外面仔细雕刻着皇室专用的玄鸟纹章,在日光下反耀着温润的光泽,光是一只盒子就价值连城,让人不由得猜想其中放着的是什么宝物。厨娘亮着眼睛将其打开,发现是一小瓶黄色药粉。她略疑惑地转过玉瓶看了眼,外面写着“梦华”两个字,凑近轻轻闻了闻,有股芝兰的奇异芳香,她在心中想,原来是瓶灵芝药粉啊。她拿着瓶子起身,转身去抽屉中取出食谱,窗户半开着透风,她一边忙碌地收拾食材一边轻轻哼起了歌。
长公主赵颂将要在光明宫中举办一场盛大的夜宴,她特意邀请李稚前去,说是要帮他庆贺升迁。李稚欣然答应,可没想到却临时出了些意外。今日从用过午膳起,李稚就感觉自己的身体有点不大舒服,心口烧的厉害,脑子也愈发昏沉,到了傍晚,他翻着文书不时陷入恍惚,不停抬手用力按着眉心,想要让自己集中精神。
萧皓看出李稚的异样,“怎么了?”
李稚慢慢低声道:“没事,这两日没歇息好,有些疲倦。”
萧皓顿时想起前两日两人在雨中慢慢散步的场景,自夏入秋,这天一夜之间凉了起来,他问道:“着了风寒?”
李稚拧着眉,“有点像。”
“请御医过来看看?”
李稚看了眼门外的天色,“算了,今晚光明宫还有夜宴,回来再说吧,不是大事。”他重新打起精神,深吸口气,翻手合上了手中的文书。
萧皓见他面色还算正常,的确不像是有大碍的样子,重新放下心来,又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先起身前去准备车马。萧皓离开后,李稚一个人坐在堂前,过了片刻,他忍不住再次拧了下眉头,抬手端起案上的杯子,灌了口提神的参茶,含在嘴中半晌,脑子稍微清明了些,但那种昏沉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
这是李稚此生赴过的最不知所谓的一场夜宴,若说下午他只是精神恍惚,等到了宴会上,喝了两杯酒后,他整个人则像是开始梦游,全然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就连大理寺的同僚与他打招呼都有些反应不及,盯着对方看了半天,令对方深感不知所措。
李稚担心自己喝醉失态,但在这样盛大的宴会上免不了喝酒应酬,觥筹交错间,他浑身开始冒热汗,手渐渐失去了力气,握着杯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低头看去,掌中的黄色酒杯一点点生出琥珀亮光,形状也逐渐发生改变,最终变成了一朵金色灿烂的花,这奇异的景象看得他目不转睛,再一抬头,忽然发现所有人都望着他,他后知后觉地看向座上的赵颂。
赵颂已经连喊李稚数声,可李稚盯着手中的杯子始终不肯抬头,仿佛看得入了迷,她笑道:“瞧瞧,这还没喝多少,已经醉了吗?”
众人笑起来,李稚也慢慢笑了,低头再看,手中仍是一朵盛放的花,一阵风吹过来,金色花瓣在掌中片片凋零。有人劝他多喝酒,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李稚似乎怔住了,手中的杯子砰一声掉在了地上,眼前的画面波动了下,忽然他哗的一下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案上的酒壶瓷碟全被衣摆带倒在地,众人惊得一齐看向他,连素来处变不惊的赵颂都愣了下,甚至忘记出声喊他。
“怎么了这是?”
“是喝多了吧。”
等快步出园林时,李稚已经浑身都是热汗,胸口闷得喘不上气,眼前冒出一团团刺眼的光亮,周围的亭台楼阁全都笼罩着朦胧发光的雾气,他整个人好似是走在仙境当中,逐渐看不清脚下的路。公主府的侍从见到他浑身酒气,忙上前来搀扶他,却被他抬手阻止,他稍微清醒了些,低声问道:“萧皓呢?”
萧皓正在清池边与刚刚被李稚吓到的大理寺官员聊天,对方生怕自己是有地方得罪了李稚而不自知,专门找到萧皓打听,萧皓听得莫名其妙,他也不认识对方,被对方纠缠得有些不耐烦,冷着脸敷衍了两句,随即听见长公主赵颂传召自己,他抬腿往亭子的方向走,正好与前来找他的侍从错过。
李稚已经出了公主府的大门,迟迟没有等到萧皓,他的心中焦急起来,眼前全是走马灯似的奇妙幻觉,层出不穷,给他都给快看愣了,趁着最后还有一丝清醒,他决定先行回府,一时却没找见自家的马车与侍从,好在这里离晋王府也不远,他想要直接走回去。可公主府的侍从们看他这副浑身酒气、话都说不完整的样子,哪里敢让他就这么一个人走了,忙替他去安排马车。
公主府侍从们停不下来的叫嚷声让李稚愈发头疼欲裂,他沉默着歇了半晌,忽然一把推开那些拉拽着他的手,一个人往外走了,侍从急忙想要跟上去,却被他所抬手制止。
走出巷子后,刺耳嘈杂的声音消失,李稚终于感觉浑身轻松了些。
他按照记忆继续往前走,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直到他意识到自己失去了方向。他停下脚步,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从未见过的地方,四周漆黑一片,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脚下踩着的仿佛不再是实物,天地万物一刹那间全都消失了,唯有胸膛中那颗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且越跳越快,持续了一整天的疲倦怠懒顿扫而空,身体中像是有团火在熊熊燃烧,从中生出了一股不可自抑的狂热,同时又感到了一股没来由的巨大悲伤,两种复杂而剧烈的情感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碎了。
他想要找些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只能继续站在原地,透明的天光从头顶降落下来,他慢慢抬头看去,却看见了无比灿烂瑰丽的一幕,天空中下起了金色的雨,点点滴滴,越下越大,滚烫得几乎要灼伤他的脸。他浑身都没有力气,但魂魄却骤然飘了起来,像是那朵曾见过的金色的千瓣花朵,在黑暗中刹那间盛放,又刹那间凋零,沧海桑田、万古江流都湮灭在那一刻的虚无中。
他忽然感觉到了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跪在了地上,右手掌一把撑住了地。
他极力想要站起身,却提不起任何力气,眼前的画面彻底模糊。
相较于长公主府通宵达旦的宴饮作乐,清凉台这段日子却很是清静,家家户户都停了夜宴,一到夜晚街上就见不到人。深夜,谢珩从懿国公府出来,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下得还不小,在青石板上砸出晶莹细碎的水花来,在一片嘈杂雨声中,长街却愈发显得冷冷清清。裴鹤撑开了手中的伞,一回头见到谢珩立在灯下,像是在听雨,又像是在静静思索。
谢珩回了谢府,马车在夜雨中缓缓行驶。路过玄武大街时,裴鹤忽然注意到不远处正前方的街道上有个身影,却因为暴雨和夜色而看不分明,他勒停了马,示意身旁的侍卫过去看看。不一会儿,那侍卫回来了,他和裴鹤说了两句话,裴鹤的表情变了下,忽然又望了一眼过去。
李稚已经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右手死死撑着地,浑身的力气早已经耗尽,站也站不起来,任由雨水大瓢地浇落在自己的身上,想借此来换取片刻的清醒,但眼前仍是千变万化的奇异幻觉,他只有一两个瞬间才能恢复神志。
一辆马车停在了他的身边,侍卫手中提着明灯,腰间的雪花锻刀光华流转。不一会儿,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来人停下了脚步,也没有说话。李稚被光亮所惑,慢慢抬起头看去,隔着雨幕,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看见对方身后映出的那团冷清的光,像是曾在哪个梦中见过。
谢珩垂眸看着他,夜雨模糊了他的神情。
李稚再也撑不住,重新低下头去,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想要让自己清醒些。他浑身都湿透了,冰冷的雨水混着汗水从脸上滑落下来,在两人的身后,长街的夜雨始终不停。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湿透的、无家可归的小狗狗。
赵徽:知道我为什么老想要修仙了吧,够不够劲儿?
第88章 梦华(下)
裴鹤一看清果然是李稚,心中没来由一沉,下意识看向谢珩。
李稚浑噩地想,自己索性在街上待一夜,等天亮时,差不多也该清醒了。然而眼前的那道模糊身影却始终没有消失,意识到这一点,他不由得再次抬头看去,心中疑惑不解,从脸上表现出来。
谢珩居高临下看着他,初见时十七岁少年脸上的灵动和稚气已全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焕然的清冷感,在雨中显得那样沉默平静,一眼看去像是完全换了个人。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眼睛,仍然是黑漆漆的,落着一点光,能够看出天性中的那股锐意,即使已经冻得神志不清,也下意识记得掩饰自己的虚弱,谢珩思及此垂了下眸。
两人一跪一立,影子在街上被拉得很长。
李稚在盯着对方的脸看,目不转睛,眼前的画面逐渐清晰起来,忽然他的瞳仁有光闪烁了下,仿佛认出了对方是谁,一把抓住了那截垂至眼前的金青色衣摆,试探这是否为自己的幻觉。谢珩扫过那只手,他低下身,李稚浑身骤然放松下来,没有做任何的挣扎,眼眸温驯地注视着对方,主动抬起手臂抱他。
谢珩伸手的动作明显停了下,任由浑身湿透的李稚栽倒在自己的怀中。
马车在晦暗风雨中朝着前方缓缓驰去,谢珩坐在黑暗当中沉默着,并没有看向一旁的李稚。
李稚浑身都是酒气,明显是喝醉了,也不会说话,整个人时而清醒,时而恍惚,没有力气起身,就席地而坐,找不到支撑自己的东西,四下碰了碰,自觉地贴靠在了谢珩的膝盖上,谢珩终于看他一眼。李稚无意识地嘟囔一句,一股脑将整张脸埋在谢珩身上,潮湿的热气一点点喷在那带着熟悉味道的衣裳上,马车外不断传来风雨交加的声音,李稚感到一股久违的安心,慢慢抓着对方的腰抱上去。
谢珩并没有阻止李稚无意识的动作,风吹卷起一侧的车帘,他脸上的神情界于漠然与平静中间,看不出什么情绪。或许是淋了雨太冷的缘故,李稚浑身颤抖不止,谢珩将外套披在他的身上。李稚只觉得头晕目眩,这是一场醒不来的梦,那个曾经的少年从这具身体中再次闯了出来,又仿佛是孩子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家,他紧紧抱着怀中的人不肯放手,颤抖着喘着气。
“你是,天上的神仙,来救我的吗?”他喃喃自语。
谢珩的神情在黑暗中并不分明,他没有回答。
“我找了很久,找不到……”醉酒后的胡话说得很是含糊,后面就听不清了,或许连李稚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呢喃些什么,谢珩也没有追问。
车窗外,裴鹤冒雨骑马在长街上随行,迟迟没有等到命令,他还是主动出声问了一句,“大公子,去晋王府吗?”
“回谢府。”
谢府,隐山居中。
谢珩往亮光中一坐,立刻看出李稚今日不只是喝醉了。李稚浑身不停冒虚汗,手中没有力气,精神也分明不对劲,一双眼睛虽是紧紧盯着他的方向看,但却不时聚焦在虚空中,喊他名字也没有回应。谢珩的心微微一沉,两个字浮现在脑海中——梦华。
梦华,寓意着美梦、华光,一种据说可以使得引人进入神游境界的丹药,梁朝皇宫中的道士花费了几十年才炼制出来,以芝兰、紫石英、银珠草等物为原料,据说服用之后能够达到天人合一的境地,帮助修道者在梦幻仙境中追求无上之真理。每个人服下梦华后所见到的幻像都不一样,但均是无比的绚烂瑰丽,皇帝赵徽深深迷恋着这种致幻丹药,每日必然要和水服用两勺,用来登临仙境,与他心目中的神灵交流。
谢珩自然认识这种仅流通于深宫中的丹药,这药少量服用对身体没有大碍,但极具刺激性,尤其是与酒一起混服,刚开始服用的人往往都承受不住。谢珩请了府上的大夫过来帮李稚查看,确定只需好好歇息便能无碍后,他让徐立春引大夫离开。他扶着晕头转向的李稚上床,但李稚却挣扎着从边缘摔跌下来,失神地坐在地上打量着四周,不知是找些什么。
此刻在李稚的眼中,眼前所有的画面在不停地旋转,一切光影也随之颠倒流转,这是无法用言语去形容的缤纷灿烂。忽然,他在其中找到了一双黑色的眼睛,骤然间所有的光亮都熄灭了,眼前不断地暗下去,只剩下那双星辰似的眼睛,他好像听见了深山鹿鸣呦呦,黑白色的道观隐在水云间,空中弥漫着白桂花与雨水的气息,唤醒了内心最深处的记忆,他变得安静下来,仰着脸一动不动。
李稚慢慢挪动身体,整个人都躲到了漆黑的影子中,重新抱住了谢珩绝不肯松手,强烈的药效让他额头上全是热汗,“别离开我……”他将头贴靠在了对方的手背上,“救救我……”颠倒错乱,不知所言。
谢珩坐在床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徐立春听大夫的吩咐,命人煎了宁神汤药送过来。侍从想要把药喂给李稚,李稚却满脸抗拒不肯喝,那侍从刚将勺子凑过去,李稚拧着眉头别开脸。侍从起身,换个方向重新递过去,不料李稚也跟着换个方向扭过头,来去几个回合,眼见着汤药都快要凉了,侍从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一只手从他的手中接过瓷碗,侍从立刻抬头看向谢珩。
“下去吧。”
侍从无声起身,退了下去。
白瓷勺子搅着汤药,谢珩重新舀了一勺,递到李稚的嘴边,李稚抬着眼睛望他半晌,没有躲闪,慢慢地张口喝了起来。谢珩自始至终没多少表情,一言不发地喂着汤药,直到瓷碗见底,他这才停了下来。李稚外套、头发全都湿透了,外面披着他的衣裳,不肯让人帮忙换下。谢珩稍一起身,李稚就忙拽住他抬头看去,那副神情像是生怕他消失了。谢珩手中拿着空药碗,重新坐了回去,将人扶上了床。
谢珩帮李稚换下湿透了的衣裳,出乎意料的是,李稚并没有抗拒,原本正红色的衣服浸了水后变成了晦暗的猩红色,比平时要重上许多,冷冰冰地贴在皮肤上,大约是很不好受。谢珩刚替他脱了外套,解开玉带钩时,一道咔嚓声响很轻地响了起来,李稚眼睛眨了下,竟是主动抬手抚摸他的脸,谢珩的动作不自觉地停住了。
两人一上一下,谢珩手撑在床边,低头注视着李稚,李稚也同样失神窒息地望着他。身上的衣裳解了一半,两个人在昏暗中静静对视着。谢珩没有动,忽然李稚抬手一把紧紧抱住了他的脖颈,神魂颠倒,浑身滚烫,亲他的脸,右手用力地扯他的衣领,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淌水,全擦在了他的胸前。
一瞬间,谢珩的眼中像是落了一滴墨,浓郁得化不开。李稚全然是凭着本能在扯他、吻他、咬他,明明前一刻还孱弱到连气都喘不上来,此刻却力量大得出奇,双眼发红。谢珩任由李稚拉扯自己的衣服,就在最后一刻,他单手按住李稚的腰,掌中一把用力将人推抵回床上,低头看他。
被猛的推开的李稚不明所以,摔在床上喘着粗气,微微仰头看着他,眼角有泪水不断地滚落下来。
“我是谁?”谢珩低声问他。
李稚的喉咙中莫名发不出声音,他好像没听懂对方在问些什么,“我……”他开始止不住地失神,恍惚中唯有一个念头,这人世间的一切本就是一场梦,是一场空,是镜花水月,是幻觉,“谢珩。”这是他第一次当着对方的面,完整地说出这个名字,舌头抵着牙齿,然后张开口,嘴唇上下轻轻一碰,好像就说出了这世上最动人心弦的情话,他控制不住似的又低声念了一遍这名字,“谢珩。”他虔诚得像是在祈祷上苍垂怜的信徒,正如传说中的那样,当喊出神仙的名字,神仙便会降下慈悲,实现他所有的心愿。
谢珩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像是也有些意外的怔愣,他听着李稚在身下一遍又一遍念着自己的名字,那声音没有经过任何的伪饰,低哑哽咽莫名魔怔,能够教他仔细地分辨这其中热烈的、压抑的、甚至称得上有些疯狂的深情,决堤一样涌向他,也不知过了多久,谢珩的手终于动了下,拍了拍李稚的背。李稚将脸埋在他的肩颈中不再动了,脸上有泪水不断地掉下来,他莫名觉得心中难过起来。
“谢珩。”低不可闻的声音响起来,李稚又轻轻喊了他一声,亲他的脸,“为什么不理我?”
谢珩抚着李稚的背,动作逐渐慢了下来,窗外夜雨淅淅沥沥,直到终于雨停,一切才重新恢复了寂静,房中烛光微茫,谢珩的神情也跟着那昏暗的光影无声变化。
次日,李稚从睡梦中醒过来,只觉得头晕脑胀,他按着额头慢慢坐起身,扫见床帐上熟悉的花纹时还没有察觉到不对劲,等手按压了眉头一会儿,忽然他的动作停住了,他猛的再次抬头打量了一圈四周。
房间中窗明几净、纤尘不染,乌木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叠好的干净衣服,一种熟悉的感觉漫上心头,真好像是做了一场短暂的梦刚醒过来,不知今夕何夕。
这是谢珩的房间!他惊得呆了片刻,记忆涌回脑海,出事了!他连忙回想昨晚是发生了什么,最后的画面停留在他不顾劝阻执意要离开公主府。
李稚有些不敢置信,又用力拍额头费力回忆了一阵,零星的画面回到他的脑海中,却令他更为错愕震惊,尤其是当他记起自己似乎抱着谢珩不放,拽带着对方摔到床上吻他,他的脑子猛的空白了一瞬,直接吓得回过神,紧接着无论他如何再继续回忆,却是半点画面也想不起来了。
李稚完全清醒了,他哗一下起身抓过衣服,迅速穿戴整齐后,他推门走了出去。房间中光线昏暗,他便以为这还是夜晚时分,直到刺目的光亮乍一下从外面照进来,他猝不及防闭上眼睛别开脸,再抬头看去,原来天早已经大亮了,雨也停了。
无人的庭院中落着大片澄清的天光,他不觉又是一阵目瞪口呆。
亭中,谢珩正翻阅着文书,他的身上穿着件不常见的金青色锦服,和亭外淡绿色的竹林交相辉映。徐立春照例帮着在一旁整理案牍,有急匆匆的脚步声远远地响起来,徐立春回头看去,廊桥另一头的李稚顿时停住脚步,一张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徐立春并没有流露出意外之色,重新回头端起案上的书匣,对着谢珩起身告退了。
李稚看着徐立春渐行渐远,心中的不安越发浓烈,避无可避地看向亭中另一道身影。谢珩放下手中的文书,抬起头看向来人的方向,李稚眼中闪过去慌乱,连表面的处变不惊都差点没能维持住,他下意识想要避开对方的视线,却明显感到不合适,僵硬地停住了。
上位者的眼神如望静水,教人看不出任何东西。
“醒了?”
李稚闻声一愣,潮水般的战栗涌上来,头皮阵阵发麻,“嗯。”下意识的紧张回答后,却是一阵漫长的沉默,他似乎想要开口问一句什么,却又实在是难以启齿,最终在对方的打量下没了声音。出去的路只有一条,李稚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在路过谢珩面前时,他控制不住地停下脚步,照理说应该说声告退,但他却始终不能够说出口,忽然他大步继续往前走了。
谢珩并没有出声叫住他,李稚很快离开了,身影消失在长廊绿藤后,一下子就没了踪迹。谢珩望着李稚离开的方向,风徐徐从长湖上吹了过去,叶落无声,他慢慢合上了手中的文书。
李稚一路走出隐山居,沿途谢府侍卫见到他,全都神色如常,应该是提前被打点过。临到门口时,侍卫见到他远远地走过来,主动上前为他打开了门,李稚显然没想到对方会这样做,一时感到前所未有的尴尬,他直接大踏步出去了,转身就往右走。
此时此刻,晋王府中一片沉默肃杀。萧皓收到消息后,冒雨寻找了李稚一夜,四处都没有见到人影,长公主府的侍从们感受到那迫人的威压,全都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侍卫进门来报说仍是没找着人,坐在案上的萧皓重新抬起眼睛,看向那群侍从,“再说一遍,他往哪里去了?”
可怜侍从已经第无数遍回答这问题了,声音抖得几乎听不清,“往西。”
“晋王府在东,大理寺在南,他怎么会往西走?”
“不、不知道,我们确实是见大人往西去了,我们也拦了,但他是执意要往西去。”另一个侍从禁不住颤声道,“许、许是喝多了,不认识路。”
萧皓眼神锐利地盯着那群前言不搭后语的侍从,他的性情本就严肃,不作表情时一整张脸冷酷无比,侍从们吓得快要掉眼泪,萧皓正要继续盘问,他身后的侍卫忽然惊讶地喊了一声,“大人!”萧皓闻声抬头看去,视线一停。
在凭空消失了一整个晚上后,李稚重新穿过庭院快步走进来,除身上换了一套没见过的衣服外,看上去全须全尾,萧皓原本要质问侍从的话咽了回去。
李稚对于他昨晚去哪里了这事绝口不提半个字,自回来起,他就一直心神不宁地坐在堂前,手抵着额头像是在沉思。萧皓问了两句没得到回答,虽然疑惑,但也没有继续追问,此时已过了午膳的点,他判断李稚没吃过东西,让厨房重新做了点吃食送过来。
李稚此刻哪里会有胃口,扫过那碗热腾腾的药膳,联想到昨晚一系列的事,他仿佛忽然想通了些什么,“这是什么?”
“药膳。”
“用什么做的?”
“董桢送来的宫廷补药。”
李稚伸手捞过那碗乳白色的汤水,却没有喝,思考了会儿,重新抬头示意萧皓,“找个大夫过来。”
萧皓不明白李稚此举何意,但仍是照他的吩咐去找了个大夫。没一会儿,御医便急匆匆赶了过来,萧皓顺便把做药膳的厨娘也喊了过来,事情顷刻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