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娘从橱柜里取出那瓶名叫“梦华”的药,神情委屈万分,一遍遍地对着众人解释道:“我以为这是补身体的灵芝药粉,我也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我瞧这名字挺好的,熬汤时便往其中放了些,我真的不知这是宫廷秘药啊,我哪里有什么见识?萧大人给了我,我便忙不迭地拿来熬汤了,我哪里知道……”
李稚坐在案前一言不发地听着那厨娘哭天抢地,仔细看他的手其实有几分颤抖。
萧皓见厨娘手中端着那瓶药粉四处给众人展示,他发现自己记得这瓶药。当时他从小太监手中收过礼物时,那小太监专门将一只匣子郑重交给了他,对方用一种宫廷中人常用的委婉话术提点他,这盒中乃是真正的好东西,向来只有皇帝才能够享用,用来滋养身体,延年益寿,千金难求,最好是自留。他后来挑拣药材时,将丹药剔除出去,但想到小太监的话,仍然将这瓶药粉归到了补品中。
在太监的眼中,这种唯有皇帝才能够服食的珍贵丹药自然是无价之宝,正如书中所描写的神奇仙丹,吃了便能够精通造化,甚至能够长生不老,他们这些太监若是偷食,将要被处以最严酷的极刑,而能够让汪之令暗中私自收藏在府库中的,更是珍品中的极品,董桢毫无保留地将这一整瓶丹粉全都赠给了李稚,这手笔不可谓不大,他们强调这是好东西,倒也没出错。
萧皓让那委委屈屈的厨娘下去了,他向李稚交代清楚了原委,李稚一听见是他将那秘药亲手交给厨娘的,顿时扭头盯着他看。萧皓已经察觉到不对劲,问道:“这药有何不妥吗?”
李稚被他问得哽噎了。
李稚想了又想,最终只是说了一句“算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随着那瓶药粉的销毁,此事就此揭篇,
李稚明显是不想再提起这药粉之事,但可惜天不遂人愿,入夜后,大理寺两名官员匆忙赶过来,想让李稚批一封紧急文书,李稚直到这时才忽然发现自己丢了一样极为重要的东西。他立刻下令在屋中四处找了一遍,没有找见。
萧皓一推门进来就看见家中侍从连带着那两名大理寺的官员全在庭院中翻来覆去地找着什么,而李稚则是孤身一人坐在堂中,垂着双手,脸上映照着身旁不断跳动的烛火,神情说不上来的怪异。
萧皓问侍从:“丢了什么?”
旁边的侍从小声地提醒他,“官印。”
萧皓忽的没了声音,又看一眼不说话的李稚,转过身跟着那群大理寺官员一同在房间中找了起来。李稚死死拧着眉头,千言万语也无法描述出他此刻的复杂心境,心中早已经有了个八九不离十的揣测,忽然他刷一下站起身,抬腿大踏步往外走,颇有几分豁出去的觉悟。萧皓见状立刻带人跟上去。夜深人静的时刻,一大群人迎着冷风离开晋王府,杀向清凉台。
李稚再次来到了熟悉的府邸前,他停下脚步。
萧皓站在他的身后,抬头打量那块高悬头顶的匾额,他此刻才终于明白了,为何李稚提到昨晚的事情要再三缄默。盛京城的格局四四方方,长公主府往西乃是清凉台东,其中有一条府臣大街,乃是通往清凉台谢府的必经之路,李稚昨夜神志不清时,对侍从念着要回家,却不假思索地往西走,所有看似偶然的相遇,实则都是心之所向。
萧皓见李稚立在冷风中迟迟没有上前去敲门,他忽然抬腿步上台阶,抬手叩了下门。
不一会儿,侍卫提灯出来,对方看了眼外面的整齐景象,神情微变。
萧皓平铺直叙道:“转告谢中书,大理寺卿求见。”
那侍卫越过萧皓的肩膀,看向阶前沉默的李稚,他转身回去通报,过了约一刻钟,侍卫重新回来,神情也缓和许多,为他们将门打开,“我家大人有请。”
李稚与萧皓走了进去,在侍卫的引路下,一直来到了长厅中。檐下烛光闪烁,他在阶前停住脚步,望向那高堂中坐着的人。在李稚的记忆中,谢珩起居极有规律,这时辰照理说他早已经该歇下了,可看上去谢珩却并非是刚起,一个人在灯前下着棋。徐立春听见有人过来,默默收拾好棋盒,退到一旁。
谢珩望向站在门口的众人,打量了最前方的李稚一会儿,见他始终不说话,问道:“怎么了?”
李稚一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喉咙中莫名发不出声音。一旁的萧皓看出李稚今天处处都颇为反常,他心中猜到恐怕是昨晚生了事,见李稚不说话,像是怕了对方,他直接对谢珩道:“还请谢中书将大理寺卿官印物归原主。”
李稚正斟酌着如何开口,听到这石破天惊的一句,猝不及防地看向身侧的萧皓,萧皓还要继续开口,却急忙被李稚拦下。
谢珩看着李稚,“你丢了官印?”
李稚沉默片刻,道:“我的官印不见了,许是落在了此处,还望谢中书能够行个方便,让我找一找。”
“记得丢哪里了吗?”
“或许是隐山居。”
谢珩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起了身。李稚站在原地片刻,终于也下定决心般跟了上去。即将步入内宅时,徐立春却客气地伸手拦下了萧皓,没有主人家的允许,谢府的内宅不可能任由外人随便出入,萧皓眉头一拧,自然不服,李稚怕节外生枝,回身吩咐萧皓等在原地,自己跟上谢珩继续往里走。
隐山居中,灯烛像是星火似的一盏盏点起来,廊桥上浮动着如水月光,一路上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到了地方以后,谢珩先停下脚步。
李稚看了看他,从他的身侧走了进去,抬手揭开了月白的珠帘,极轻的哗啦一阵响动。
李稚一进去就闷头往床的方向走,谢珩看着他这熟练的动作,眼神若有所思。
李稚翻开床帐四处找了起来,没有,怎么会没有?他重新回忆了下,他的官印向来是随身携带,不该随便丢失,应该是解开衣服时落在了此处,但为什么找不到?谢珩必然没见过,否则他不会一言不发,难道是还在包裹在当时穿着的衣服中?他回身看向谢珩,“我……我当时身上穿着的衣服呢?”
谢珩看向侧居的方向。李稚立刻转身穿过中厅往右走,在推开门时,他的脚下忽然定住,眼前的画面令他当场愣住,“这……”当初他执意留宿在隐山居中,为了方便他起居,谢珩曾吩咐徐立春专门腾了一间屋子出来让他住下,他实在没想到,这么久过去了,谢珩并没有腾空这间屋子,房间中的摆设丝毫不变,甚至让他在推门而入的瞬间产生了一种自己仍然住在这儿的错觉。
窗户半开着,清澈的月光漏照进来,衣服整齐叠着收在木桌上。李稚慢慢走过去,伸手将其翻过来,刚翻了两下,他便忍不住猛地攥紧了手,一时之间心中百感交集,冲荡着本就不稳的心神。他用尽全力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翻了翻。
等他再次从侧居出来时,手中空空荡荡,显然仍是没找见,他却像是完全失去了继续寻找的心思,迅速道:“东西不在此处,深夜多有叨扰,我先行告辞了。”他说完直接转身往外走。
“李稚。”
李稚猛的停住了脚步,莫名战栗起来。
“你有话想要对我说吗?”
李稚竟是不敢回头,站了半晌才道:“我昨夜喝多了胡言乱语,多有冒犯失礼之处,实非我本意,还望谢大人能够见谅。”
谢珩望向李稚越来越僵硬的背影,视线最终落在李稚下意识握紧的拳头上。
身后没有再传来声音,终于,李稚道:“我先告辞了。”
谢珩没有继续喊住他,放他离开了,说离开并不准确,李稚实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第89章 射箭
萧皓等在隐山居外,一名王府侍卫走上前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他神情微微变化,用眼神示意对方先下去,一抬头就看见李稚迎面走过来。
“东西找到了吗?”
李稚摇头,“先离开。”
萧皓低声提醒道:“世子的信到了,霍家人不日即将抵京。”
李稚原本心绪正混乱,闻声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捧凉水,浑身一凛,“什么时候的消息?”
“刚到。”
“回府。”
萧皓二话不说跟上了李稚,徐立春目送着他们离开。
回到晋王府后,李稚与萧皓先后进入书房。李稚自谢府出来后,脸色一直显得很苍白,颇有几分心绪不宁的样子,萧皓问道:“需要歇息下吗?”
“不,把信给我。”
萧皓把赵慎的书信递过去。
李稚一展开信,认出赵慎的笔迹,心中平静下来,“霍燕,并侯世子?”
“是,霍燕来京述职,世子交代下来,让我们仔细招待他。”
李稚虽然从未亲自去过西北,但他曾听赵慎分析过西北局势,对西北三家的往事也算是了解。梁王朝的边境上,广阳王府、桓氏、霍氏三足鼎立,其中桓氏是谢府的姻亲,广阳王府象征着皇权,唯有霍家一直处于中立地位,不曾涉及过任何权斗。
据说霍家人出身不高,他们本来是幽州本土的一群农民,当年氐人撕破祁水之盟南下,霍家先祖自发组织流民抵御外辱,后来被朝廷招安,封在了幽州。如今霍家的掌权人是并侯霍荀,他今年已经八十四岁,垂垂老矣,正将权力逐步移交给长子霍燕,从霍家的发家史就能看出来,满门武德充沛,不是轻易好相处的。
广阳王府一直致力于笼络霍家,赵慎曾多次约并侯世子霍燕在雍阳关外围猎,两家私交甚笃。此番霍家人来京述职,李稚作为广阳王府的心腹,理当代好好招待对方,赵慎专门为此来信,可见他对这段关系的重视程度。
萧皓道:“幽州地理位置得天独厚,霍家人在当地声望极高,又掌握兵权,世子一直有意拉拢。并侯霍荀已经年老,世子霍燕作为继承人呼声很高,他与世子私交一向不错。世子曾说,西北若想与盛京分庭抗礼,各方势力必须结成联盟,紧勒住盛京士族的脖颈,但霍燕对此始终不予表态,不知是心有顾虑,亦或是另有打算。”
李稚一听心中就有了数,看来霍家人心中对京梁士族与广阳王府之间的博弈仍是犹豫不决,那此番霍燕来京的目的恐怕没这么简单,他许是借述职之名,行考量之实,毕竟如今并非是边将入京述职的月份啊。
李稚问道:“霍燕此人性格如何?”
萧皓忽然有一阵子没说话,慢慢道:“难以捉摸。”
李稚听出他话中有话,“怎么说?”
萧皓道:“寻常客人若是来到雍州,一般由我安排接待,唯有霍燕,世子回回都会亲自招待。”他停了下,“霍燕只同他看得上的人来往。”
李稚与萧皓对视半晌,将信折了一折,终于道:“难怪世子要专程为他写一封信。”
李稚心中已经有了准备,这位并侯世子恐怕不是好招待的,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更棘手。
霍燕进京第一日照例要觐见皇帝,午后,李稚在晋王府中设宴,邀他前来,为其接风洗尘。李稚一早便出门迎接,如约在西武桁等待了两个多时辰,却迟迟不见对方的身影,李稚用眼神示意萧皓前去打听,没一会儿传来消息,说霍燕坐在马车上,自街口远远看了一眼这方向,脸色忽而变得阴沉,已经下令打道回武安府了。
李稚听着萧皓的说辞,一时摸不着头脑,“他回去了?”
“是,据说只往这儿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走得时候不是很畅快。”
“说什么了吗?”
“一句也没说。”
从这番描述来看,倒像是主人有大为失礼的地方,令乘兴而来的宾客败兴而归。李稚打量了一圈行车仪仗,一切皆是按规仪置办,挑不出任何差错。
他看向萧皓,“你怎么看?”
萧皓拧眉摇头,显然也没懂霍燕此番的意思。
萧皓道:“此人平时确实处处讲究,世子和他打交道时,都要照顾着他的脾性,不过世子心中拿捏着分寸,从没有出过像今日这样的事情。”
这连面都没见上,话也没说一句,教人猜都猜不出来哪里出了错。李稚派人前去打探,也没有打探出个所以然。李稚想了想,“去武安府。”萧皓应声跟上。
若是真的有所冒犯,不管有意无意,李稚作为晚辈,亲自上门赔个不是也是情理之中,将话说开了,再重新摆下筵席,邀对方前来赴宴,最重要的是及时将误会解开,别影响了两家的关系,李稚心中是这样想的。
霍燕来京后居住在红瓶巷中专为边疆大将设立的武安府。李稚亲自登门,却没有能够见到霍燕,开门迎接的是霍家的侍卫,侍卫的态度倒是恭敬有礼,绝口不提中午失约的事,只对李稚道:“我家大人自西北进京述职,日夜兼程不敢停歇,如今身体略感疲怠,正在家歇息,恐不能够出门赴宴尽兴,只好婉拒大人的好意。”
李稚自然听出这是推托之词,道:“大人日夜兼程确实劳苦,倒是我思虑不周了。”
他话都还没说完就被对方连忙打断了,“没有没有,大人切不可说这样见外的话,我家大人深知您乃是一片好意,心中亦是感激不尽,只是今日我家大人初至盛京水土不服,只好辜负了大人的好心。”
对方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举止却强硬非常,李稚心知霍燕必然有所芥蒂,但对方这样一说,他也不能够再说什么,只好先行告辞。
萧皓道:“他难道是有意为难?”
李稚坐在马车上想了会儿,“先派人送些温和补药去武安府。”
“好。”
李稚几次登门想要求见霍燕,却次次都被对方以不同的理由婉拒,饶是李稚再迟钝,他也感觉到对方确实有意考验,或者说刁难。以广阳王府与霍家的交情,若只是小辈的失礼冒犯,哪怕惹人恼怒,但照理说也不至于此,李稚隐隐约约察觉到,霍燕是对他这个人有所不满,或者说,没看得上他。
若是霍燕肯见面,那一切还都好说,但霍燕连面都不露,即便李稚心中有想法,那也只能是无计可施,无论是亲自登门亦或是送礼,对方都是三言两语就拒绝了,李稚一时也没有什么好主意。
霍燕此番入京,既然名为述职,那打点交际也是免不了的。他虽然不见李稚,可却也要出门,这一日马车载着霍燕行驶至朱雀大街上,中途停了下来。车夫与侍卫看看眼前忽然出现的人,没有出声,这些日子下来,他们对眼前这张面孔已经由陌生变得很熟悉了。
坐在车撵上正闭目养神的霍燕感觉到马车停下来,随手揭开车帘一角瞥了眼,看清李稚的脸庞后,他示意车夫继续往前去。一名侍卫骑着马从队列中出来,对李稚好言相劝道:“李大人,我家主人忙着去门下省述职,若是去迟了,可要担一个渎职的罪过,还望您见谅。”
李稚直接对着车撵问道:“霍将军,晚辈可是有做的不周之处,冒犯了大人?”
车轮迟迟转着,马车继续往前走了。
李稚道:“霍将军,我奉世子之命招待将军,略尽地主之谊,若是做得不周到,我实在无颜面对世子。我如有得罪之处,还望霍大人能够指点一二,我悉心受教。”
车撵在擦过李稚身侧时停下,李稚转过身望去,隔着窗帘能隐约看见里面人的侧脸,一道非常符合武将气质的声音传来,“先前听闻少卿大人与世子交好,相互引为知己,我时常想,到底是什么样的手段能够打动世子?如今看来,能有这般穷追不舍的毅力,想必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了。”
那语气平平淡淡,看似是夸赞之语,李稚却敏锐地听出一丝弦外之音,他掩去眼中变化,道:“原也不过微末之身,有幸能得到世子殿下提携,是我三生有幸。”
“自然,懂得投桃报李,官运岂不亨通?”
车帘被风揭开一半,露出一张五官周正、不怒自威的脸,看上去大约五六十岁,却完全没有老气横秋之感,对方的眼睛正好直直对上李稚,锐利深邃得像是鹰眼,李稚的眼神微微变化,对方说的全都是好话,却每一句都暗涵深意,直指他背主的往事。
李稚忽然笑了笑,道:“看来我与将军之间有些误会,街上不方便说话,不知是否有幸邀霍将军府上一叙?”
霍燕打量了他一眼,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车夫继续驾车,笔直地从李稚的面前驶过去,在车摆即将撞上来的最后一刻,李稚终于往后退了一步。他站在原地目不转睛望着对方远去的方向,他身后的萧皓忽然抬腿走上前去,被反应过来的李稚立刻伸手拦下,示意不可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