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凄厉无比的马嘶响彻街道,李稚用尽全力拽住缰绳,这才堪堪稳住身体,还未看清来人是谁,就听见孙缪惊喜的声音响起来,“孙荃!”孙缪忙朝着浑身戒备的李稚喊道:“没事!是我弟弟!”
还未来得及破口大骂的孙荃一听这声音,“哥?!”他不久前刚得了赵慎的命令要去追赶护送李稚的孙缪,结果刚一出皇宫就撞见了人,把他也吓了一跳,急忙把快甩出去的鞭子啪的收回来,阻止了身后将要合围上去的士兵,激动地喊道:“哥,你怎么在这里?”
“我们没出城,回来了!”孙缪顾不上寒暄,大声问他道:“世子殿下人在哪里?我们要去找他!”
“世子在皇宫崇极宫中,他召集了将士们商议大事!”
他话音刚落,李稚已经甩振缰绳继续往前飞奔,孙荃不由得追看过去,他还没能认出来对方是谁,孙缪也不管他了,直接与萧皓一起去追李稚。孙荃忽然用力一拍脑袋,“小殿下!”那也不用继续找了,连忙调转马头跟紧他们。
一行人骑马飞奔一路,终于来到皇宫外,正门已然被破坏,七八个士兵正在奉命修理,李稚一见没办法骑马进去,立刻翻身下马往里冲。那将士一见孙荃亮了广阳王府的玉牌,便没有拦他们。
李稚一边迅速迎着风雪往前跑,一边脑海中不停地闪过那张黄纸上的字迹,四个字开始翻来覆去地在他的脑海中搅动,皇宫中阴沉沉的天幕倾压下来,他心中的不安莫名强烈起来,那没来由的心绪不宁强烈地催促着他,快一点,再快点,脚下越来越快,乃至于连孙缪这种习武之人只因为迟了一步翻身下马,差点都没能跟上他。
孙缪不解李稚为何跑这么快,萧皓却敏锐地察觉到异样,“出事了吗?”
李稚自己都说不上来,一时也没回答他,他只想快点见到赵慎,确认他是否安然无恙。几人迅速地穿过庐天宫,往崇极宫的方向飞奔去,前方是宣武大殿,那是皇宫中地势最高的宫殿,站在台阶上能够遥望见崇极大殿前的道场,李稚只一眼便看见那最高处的台阶上站了一道熟悉的黑色身影,对方也刚好回头看过来。
隔得实在太遥远,风雪又紧密,李稚还未看清他的样子,忽然间整片天地被一点光射透,仿佛有人在风中吹了一声短笛,在崇极大殿最深处起,白色的一点光如珠子般裂开,所有将士都站在那片长四千步,宽两千步的空地上,没人来得及反应,刹那之间,白色焰火便冲天而起,他们的身影淹没在白光中,风雪将那毁天灭地的一瞬拓成了永恒,伴随而来的是惊天动地的轰然巨响,李稚的瞳仁骤然放大。
“硫二两,硝二两,炭数两。右为末,拌刀。掘坑,入药于罐内与地平,将熟火一块,弹子大,下放里内,烟渐起。”——《太上圣祖金丹秘诀》
在这之前,那只是炼丹术师在寻求长生时意外发现的一个秘密,没有任何人意识到到它们的用处,也不会专门花费工夫去钻研,相较一般的火焰而言,它太过暴烈,也太过愤怒,充满了捉摸不透,对长生不老没有任何益处,但见证过那抹奇异神迹的皇帝却坚信这是上天降下的预示,数十年来,他命道士在深宫中研究这终极长生的秘方。
深宫灯影中,头发花白的道士亲手将黑火的秘方献给了皇帝。道士的神秘低语、日日夜夜熊熊燃烧的巨大丹炉、皇城上空不断吞吐的浓烈黄烟、不断飘落的灰色矿粉与偶尔爆发的沉闷巨响,在十三州的上空描出一副血腥残暴的王朝画卷。
即便是自觉通晓鬼神之事的道士自己也无法肯定,它究竟是上天的恩赐,还是古老谶言中的深刻诅咒?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没人知道将来的事情,就连鬼神也惊惧于它的力量,选择了缄默。
每一只半人高的丹炉中都封存着足够分量的硫磺硝石,密密麻麻足有上万只,若是同时点燃足以摧毁大半座盛京城,在逃离皇宫前,皇帝命人将它们埋在自己的皇座下,藏在这座古皇都最雄奇宏伟的宫殿中,他深知那群觊觎他皇位的乱臣贼子一定会来到此物耀武扬威,他要奉天命烧死这群乱臣贼子,就用这道上天赐给他的护身之火。
“烧死他们!”
“烧死他们!”
“烧死他们!”
那幻觉似的暴怒声音在空旷天地间回荡,李稚脑子嗡的一声,火焰将整个天幕都点燃了,一切人与物都瞬间湮灭其中,李稚几乎是立刻朝着崇极宫的方向冲了过去,“哥!”他吼了一声,却被萧皓猛地一把拽回来,萧皓刚一转身,随即两人都被滚滚的热浪冲得须发倒竖。
“哥!”
被孙缪扑上来死死按住的李稚喉咙中再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睁大眼睛直直盯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下一刻,原本已经化为废墟的崇极宫又骤然从中一道更剧烈十倍的爆炸,旁边的洪清殿也跟着轰然炸开,红色毒龙冲天而起,人间化为火海炼狱,这是神的力量,一切扑涌上来的声音都被瞬间淹没。
强烈的刺激冲开了记忆深处的某一扇门,李稚的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的少年声音。
“阿衡,不哭了啊,等哥将来弄死那帮乱臣贼子,咱们就回家。哥一定会回来接你的。”
李稚瞬间头皮发麻,鲜血倒灌入瞳孔,血色的画面不断涌动变化,他的眼睛还在看,脑子却已经无法理解这是正在发生什么,“放开我!哥!”他冲开了孙缪的控制,却随着宫殿的震裂而摔滚出去,他像是不敢相信般又吼了一声,“哥!”他迫切地想要听见白光中传来回应,却连自己的声音都直接灭在其中,宣武大殿地动山摇,萧皓从台阶下极力爬起身,顾不上满脸的血,一把拽过同样震摔在地上的李稚,强行拖着他往宫外跑去。
建宁城中。
已经撤离到此地的皇帝与谢照两人站在最高处的城楼上,道士清虚子与侍中董桢则是站在他们身后两步处,皇帝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那骤然爆发的红色光雾,多日以来,他的脸上始终笼罩着阴霾,直到此刻才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一字一句道:“天佑我大梁,国祚万年!”
谢照一早便知晓此事,他倒是没发表什么见解,只说了一句,“州郡县的勤王之师已经到了。”
赵徽却仿佛没听见一般,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那片愈发明亮的红白色光焰,仿佛他真的从那耀目的光亮中望见了梁朝辉煌万年的光景。
第109章 相见+别理
谢珩刚好从平水城赶回京畿,赵慎叛乱的消息早已传遍东南,他途径江州城时调了护卫军马一千人,堪堪赶到盛京城时,正好看见冲天烈焰自皇宫喷薄而出,夜晚被闪照得亮如白昼,他不禁定住。
出事了。
城中局势尚不明了,稳妥起见,应该先派小队人马入城打探消息,但还未等裴鹤请命,谢珩已经直接策马驱驰而入。皇宫早已陷入一片火海,燃爆声还在此起彼伏,宫殿坍倒发出骇人的震动声,火势甚至蔓延到了皇城以西的官署,十数条长街沦陷火中,风雪大力鼓吹着烈焰,百姓们纷纷呼号叫喊着往外奔逃。
裴鹤见势头不对,朝谢珩喊道:“大公子,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行出城吧!”
他话音尚未落地,谢珩却突然翻身下马,裴鹤反应过来,立刻也跟着下去。
李稚在最后关头被萧皓强行从皇宫中拽出来,却很快又与他们在疯狂冲涌的人群中失散,到处皆是变了调的惊叫与哭喊,一座座宫殿如热蜡般迅速坍塌,李稚被淹没在汹涌的人潮中,眼前的画面像是溺水之人所见到的那样,扭曲、黑白、无声,他忽然看见一个烧成火球的人,不知道那是真的亦或是幻觉。
他已经精神恍惚了,身体冷得像冰,胸壁传来持续的剧痛,彻底失去力气后,他跌跪在雪地里,死死盯着远处还在升腾滚动的火光,几次想起身去又重重摔回去,忽然他猛地低下头去,五指成拳锤在地上,喉咙中终于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声,“啊!”
谢照!赵徽!此仇不共戴天!
心脏像是在剧烈的疼痛中缓缓裂开,一句话反反复复在脑海震荡,血腥味直冲喉咙。
谢珩在十数条长街中不断穿行寻找,裴鹤不解他在找些什么,李稚吗?但照理说李稚此时早已离开盛京,裴鹤担心火势波及过来,一直拼命劝说谢珩先行离开,但谢珩却完全没理会,继续拨开惊恐的人群往前去。
火海汪洋中充斥着骇人的爆裂声,忽然,风雪中似乎有某种灵犀一闪而过,谢珩停住脚步,回头顺着风的方向望去,他一眼看见了远处那道熟悉的背影,视线倏然定住。
李稚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直到这具身体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他精疲力尽地跪在地上,头垂着扣在雪中,他攥紧双手还想要站起来,用尽全力却只能抬起头,狰狞的火光在他的脸上不断闪烁。谢珩只觉得心脏猛的抽搐了下,他立刻冲了过去,裴鹤也懵了,大睁着眼睛追上去。
谢珩低身一把揽住李稚的肩,再看一眼李稚目不转睛注视着的那片火光,心中瞬间明白了大半。
“李稚!李稚!”
李稚似乎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慢慢扭过头看去,眼睛猩红一片,他第一眼没能认出对方是谁。谢珩一看他那副血腥的神情,刹那间浮现出难以自抑的动容神色,一时竟是不能出声,他猛地一把将李稚按入自己怀中,手捂住了他的耳朵和双眼。
李稚顿时陷入黑暗之中,冲天的火光、暴烈的声响、剧烈的疼痛,一切瞬间消失,耳边贴靠着一道沉稳的心跳声,仿佛已经抽离出去的灵魂从高处砰一声跌落回身体中,他这时才渐渐恢复知觉,浑身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突然发出一道没有声音的惨叫,“谢珩!”
谢珩呼吸猛的一窒,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平生也从没有这种体会,一时竟是无法言述,他用力地抱紧了李稚,“没事,李稚。”他向来冷静自持,思路清晰,可此刻却是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说出来,只一味地低声喊着李稚的名字,想要减轻些他的痛苦,“李稚,我们先离开这儿!”
李稚还没有能够说话,气血猛地上涌,一口鲜血先喷了出来。谢珩瞳孔骤缩,右手一把用力捂住李稚的嘴,大股鲜血迅速从他的指缝里溢流出来,他呼吸颤抖起来,猛地回头朝裴鹤吼:“大夫!”
李稚猛的一把反手抓住谢珩的手臂,低声道:“让我走!”胸中一口淤血吐清,堵住的思绪重新活了过来,他好似冷静了下来,“让我走,我不能留在盛京。”
谢珩用力扶着他,“我知道,江州城的军马刚到盛京,出城太过危险,你跟我走,你不会有事的。”
李稚抬头看向他,“赵慎死了。”
谢珩迎着那道凄厉的视线,眼中的光不断沉浮,轻声道:“他希望你活着,他所做的这一切皆是为了你。”
李稚听出了异样,“你早就知道了?”
谢珩道:“季元庭在我那儿。”
李稚闭上眼睛,重新垂下头去,将口中含着的血块吐干净。谢珩想扶他起身,却被李稚一把抓住,五指用力地往下拽,青筋全都绽了出来,他抬头看谢珩,“让我走。”三个字很轻,却清晰无比,他瞳仁灌血,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坚决。
谢珩劝他道:“你到不了雍州,十三州都在追捕乱党。”
李稚重复道:“让我走。”
谢珩被那双猩红的眼睛所注视着,心脏急促地抽搐,抓着的李稚的手不断收紧,两人背后的火光与风雪持续吹涌,摧山倒海般的爆裂声中,谢珩的手也跟着轻轻颤抖起来。裴鹤将随军的大夫强行带过来,却被李稚阻止,“让我走。”粘稠的血水流入眼睛,那道眼神却坚定不移,这条命已不再属于自己,即便是死,他也要去做他该做的事,否则他宁愿死在这一刻。
谢珩看着他满是血污的脸庞,终于点了头,低声道:“好,我送你离开盛京。”那声音低不可闻,带着从未有过的间歇颤音,“我送你走。”他没再看李稚的表情,忽然一把捞过李稚的后脑勺,重新用力将他压在怀中,脸上的是难以言明的复杂神情,手掌抓紧了李稚的肩膀,缓了一缓,回头对裴鹤道:“找辆马车。”
裴鹤从未见过这副神色的谢珩,一时竟是不敢有所动作,直到他确定谢珩是这意思没有错,他这才慌忙转身去找马车,他发现连他也跟着不知所措起来了。
谢珩仍是用力抱着李稚没松开,他看上去像是想要说句什么话,却最终也没能够说出来,只是更用力地抱紧了他。
谢珩送李稚出了盛京城,一直到很多年后,他仍是清晰地记得那夜发生的所有事情,那些昏暗的画面、嘈杂的声音像是深深烙印在他的记忆中,一辈子都在反反复复地引起阵痛,心境在无数次的回忆中变了又变,乃至于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在当时那一刻他究竟是如何想的。
马车朝着盛京城外疾驰而去,天空中大块大块地落着雪,李稚垂头倚靠在车壁上,谢珩将一块青玉的令牌放入他的手掌中,“出示令牌后,不会有任何人阻拦你出关。”李稚低着头没有反应,从头到尾他一句话也没说,一出城他就执意下了马车,阻止了其他人继续跟着他后,他转过身往外走了。
呼啸的风雪将那道单薄的背影吹得无端透明起来,黑暗中飘漂浮着不知哪里来的白光,浑浊、冰冷、胶着,谢珩立在原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远了,仿佛是直觉今生不会再见,李稚短暂地停了下脚步,却最终没有回过头来。
李稚继续往前走了。
谢珩在原地站了很久,身上落满了雪花,这场预言中的狂乱风雪将一切都掩去了,包括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有什么东西像是在那一刻永远地改变了,他终于找回声音,“跟着暗中护送他,别出事。”侍卫领了命,迅速提着雪花锻刀追上去,白色衰草丛发出一两声簌簌声响。
谢珩低头看向掌心已经干涸的黑色血迹,生平第一次如鲠在喉,想了又想,却始终无法说出什么话,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份眩晕感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持续不断涌上来的愤怒,他猛地回头望向一个方向,双眼射出冰冷锐利的视线,直线洞穿一切,落在远方另一个人的身上。
第110章 赵元下线
叛乱风波平息后,谢照来到金诏狱,探望一位许久未见的朋友。
狱吏将牢门打开,光线直射进去,正坐在草垫上闭目养神的犯人感到刺眼,眼皮跳了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当从那团模糊的白光中看清谢照的脸时,他扬手轻拂了袖子。
谢照道:“广阳王别来无恙?”
赵元闻声笑了笑,他套穿着件灰麻的宽松囚服,半披着花白的头发,像个心思清静的种地农民。要说他也是真的命大,那场精心安排的惊世大火葬送了包括赵慎在内的两千将士,大半个皇宫的人跟着陪葬,金诏狱同样死伤无数,可唯有他一个阶下囚却偏偏毫发无伤,别的不说,这运气确实万里挑一。
皇帝不能容忍有人背叛自己,尤其这人还是他一手扶持的兄弟,他坚持亲自审问赵元,这看似他是要亲手处决叛臣,但赵元心知肚明,赵徽是怕自己向士族抖落出他过往那些暧昧的授意,广阳王府之所以能够壮大至今,皇帝赵徽第一个功不可没,所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大约就是这样了。
赵元数次想与谢照会面未果,然而此刻谢照却忽然出现在这牢狱中,赵元心中意识到,一切都结束了。年轻人到底还是稚嫩了些,没能斗得过老谋深算的政客,眼见着离帝位仅有一步之遥,料想自己稳操胜券,却不知对方早已设下天罗地网,就等着你踏上那最后一步,也就那么一步,胜败的风向顷刻倒转。
这一局棋不显山不露水,以退为进,直到最后一刻才揭露杀机,心思之缜密,取舍之果决,手段之毒辣,根本不是赵徽之流能够安排的,赵元望向谢照道:“曾听闻谢老丞相擅棋弈,被誉为收官第一,今日有幸得见,教人心悦诚服。”
谢照道:“不如广阳王数十年如一日的隐忍不发,像这样的瞒天过海之计,令人想都不敢想。”
赵元轻叹了口气,道:“我不过是可怜稚子失去了父母,麓山上的母鹿见到丢弃在山中的婴孩,闻哭声而下跪哺乳,走兽尚有怜幼之心,我亦是于心不忍罢了。”
谢照道:“听广阳王的话,是丝毫没有悔意?”
赵元低声道:“他喊我一声父亲,喊了近二十年,已然是我的亲生孩子。谢丞相是儿女双全的人,应该也有所体悟,这天底下为人父母哪有后悔的呢?”
谢照的眼睛如洞火般注视着赵元。
大约是因为终其一生都在掩饰自己的野心,伪装得久了,气质也自然而然完全变了,赵元看起来仍然是平时那副低眉顺目的模样,并没有忽然变得锋芒毕露。这样看着他,便很能理解为何盛京官员对广阳王府的势力如此忌惮,但对赵元的评价却并不恶劣的原因。赵元给人的第一感觉便是无能懦弱,这样一个受儿子摆布、力不从心的年迈父亲,谁又能忍心去苛责他呢?
谢照心知肚明赵元是个什么样的人,此番若非霍家告密,他恐怕也不能够拿住赵元的把柄,即便如此,前后布局也花了他极大心力,他本不该觉得赵元老迈可怜,但此刻看着赵元的模样,他又确实真心诚意地为这人感到几分惋惜。这个人的权谋心术绝对名列当世前茅,从他能把罪太子的儿子养二十年便可见一斑。
权谋斗争最残酷的一点在于,除却人谋外,它还需要几分气运,都说金鳞并非池中物,但也需遇到风云才能化龙。赵元便是那浅滩中的金鲤鱼,可悲的是他这一生从未见过风云,因为母族卑贱,被父亲视作耻辱,一出生便注定与权力、亲情无缘,士族、流民帅瞧不起他,兄弟待他如奴仆,连地方官都能够对他呼来喝去,而他却从黄州城一介微末太守做起,在士族与皇族斗争夹缝中借机壮大己身,最终成为权倾朝野的广阳王,谢照自己就是政客,深知这其中多有不可思议。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再怎么穷尽人力逆天改命,到底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数十年的心血成了一场空梦,上天从未有一刻眷顾过他,说是气运,其实也是命,他没有重新再来过的机会了。若是换了别人,此时此刻恐怕早已发狂崩溃,但赵元最令人敬佩的一点是,他从头到尾都保持着优雅从容,输了便是输了,他愿赌服输。
看大江东去,英雄豪杰翻云覆雨,又有几个人能够真正的建功立业、名垂青史?有赢便有输,都是寻常事罢了。
赵元问谢照道:“谢老丞相今日来是专程为我送行?”
事情至今已告一段落,赵元的下场逃不开死,但谢照今却日并非是作为胜者前来耀武扬威,他心中仍有一事不解。那日赵元明明有机会逃离皇宫,但他却选择折返回来,看似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却令谢照心中生出几分疑窦,他直接问赵元,“那日你既已下定决心逃狱,却又为何中途返回皇宫?”
赵元盯着谢照看了会儿,笑了笑,“明知逃不了,何必还要逃?”
那计划本就出了差池,他刚一离开大狱,宫中就立刻展开搜寻,他后来才想明白,皇宫道士中除了广阳王府安插的耳目外,原来另有谢府的暗线,他明知道计划已经泄露,自己十有八九走不了,又何必垂死挣扎?这解释合情合理,谢照却并没有相信,赵元也知道他不信,自顾自地轻笑着。
赵元这人也不知道有何本事,以皇帝火烧群臣的暴烈性情,在明知赵元背叛他的情况下,本该将他早就碎尸万段,但出人意料的是,皇帝留了他的性命至今,并且能看出来,皇帝从没有对他用过刑。赵元的意思很浅显,他不想说的话、不愿做的事情,便是将他粉身碎骨他也不会顺你心意。
那一日白玉桥旁究竟发生了什么,真相永远也不会为人得知,这是赵元给出的答案。
谢照心中明白问不出来,也没有再多费心思,命人将最后的酒菜送进去,算是对这位王室宗亲最后的交代,吩咐了狱卒两句,他转过身离开。
赵元望着那道逐渐远去的背影,他慢慢低下头,忽然低声道:“谢照,你当真觉得你赢了吗?”那道声音忽然在空旷的大狱中响起来,莫名有几分空灵。
谢照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赵元的眼睛在黑暗中好似闪烁着妖异的光,“我来京之前,命雍州将领杜勋率两千士兵自豫州穿过祁峡栈道,赶赴黄州押运军粮,我给杜勋下了道命令,今年黄州水涝成灾,粮食收成不好,我命他届时扮作粮商多前进两州,到宁州府另外购粮,宁州是建章谢氏的祖地所在,诸多谢氏族人长居此地,我叮嘱他小心行事,万勿惊动贵人。”
谢照的眼中起了些波澜,却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