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继续道:“杜勋是我的养子,也是赵慎名义上的兄弟,我同他商量,若是你的父亲与弟弟入京后不能回来,我话还未说完,这孩子抢白道:宁州府的人,一个不留,刨坟鞭尸,誓为家人报仇。这孩子性情刚烈,言出必行,连我也劝阻不住。”
谢照一言不发地盯着赵元看,赵元的神情仍然是一派淡然,这世上难道只有谢家人能够留有后手吗?
宁州不仅仅是建章谢氏的祖地,更是诸多京梁士族的祖地,除了建章谢氏的族人,另外还有许多退仕高官,皆为当今世家大族的祖父辈,赵元提前埋了这样一手,摆明是预备着一旦出事便拿出来当做筹码,为自己谋取上桌谈判的机会,京梁士族投鼠忌器,必不敢轻举妄动。
赵元继续道:“我与杜勋做了约定,若是我不能按时回去,一切尽由他打算,京中出了这样的大事,我原想给他去一封信,让他切忌冲动,但后来我转念想想,”他忽然停了下来,大狱中一时静得悚然,他低声道:“我想,你们杀死了我的儿子,我让你们断子绝孙,才算公平,否则我的儿子不是白死了吗?”
谢照从始至终没有说话,一双幽深的眼睛盯着赵元,赵元仍是那副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样子,握着拳头坐在昏暗的地牢中,与之对视,“我养了他二十年!他是我的儿子啊!我没想过他真的会来救我,他一入京就在找我,可惜到底没能够见上最后一面,今生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无能,亏欠他许多,便用京梁士族这百来户的人命,来稍微弥补我这个做父亲的内心的愧疚吧。”
一片安静中,尘光无声地涌动着,赵元轻声道:“算一算日子,宁州府的消息也差不多该抵达盛京了吧。”
谢照盯着他,终于转过身一步步往外走,身后牢狱大门缓缓闭合,将那张隐约发亮的脸庞彻底关在了黑暗当中,遥遥的似乎传来一声笑,仿佛这深不可测的地牢中真的封印着一只绝世大妖。事到如今大势已去,即便留有杜勋这一手,也不可能东山再起,既然注定今生不得化龙,那就化作一阵妖风、一场血雨,生是不可能生了,便一同死吧。
谢照一出门立即叫来侍从,“快去宁州打探消息!”
待所有人都离开后,狱中重新归于寂静,风啪的一声将窗户从外打开,透明的夜光如清水般照了进来,赵元感觉到寒意,回过头看去,小小的一扇窗户外,雪花还在轻飘飘地飞舞,空中好似隐约盘旋着轻笛声,空灵幽寂,赵元的心情也跟着那雪花渐渐飘了起来。
他看了很久,身体也逐渐冻得僵硬,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亦或者是真的魂归来兮,他隐约看见那一簇朦胧的雪光之中,有道沁绿的身影款款而立,她就那光中静静望着自己。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赵元重新低下头去,轻笑了声,也不知道是在笑自己最后将谢照的这一军,还是笑这些无聊至极的世事,“等一等,很快就能见到了。”
宁州大屠杀震惊朝野,赵元于狱中自尽。
谢府。银白色的烛光照耀着拱竖如山的牌位,谢照在光海中默立,不知在想些什么,脚步声扯回了他的思绪,他回过头,在看清来人的面容后,他回身将妻子桓郗的牌位轻轻摆回原位。
谢珩在祠堂外停下脚步,此时天色已暗,父子俩一内一外,一亮一暗,四目相对,谁也没说话。谢照莫名想起多年前他目送谢灵玉离开谢府时,自黑暗中投来的那道视线,也是像今日这样暗潮汹涌、惊心动魄。
“为什么?”
风雪好似瞬间激涌起来,瓦檐下的精铃当当作响。
谢照直言问他:“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谢珩道:“今日千里流血、两败俱伤之局面,是你想见到的吗?”
梁朝崇尚玄学,早已将儒家的东西抛得七七八八,却唯独留下了“孝道”,世家大族以孝道传世,朝廷以孝治天下,如建章谢氏这样的簪缨世家向来有“尊长”的传统,当面质问自己的父亲,足以称得上大逆不道,谢照打量着谢珩,道:“治国如医人,想要根除暗疮顽疾,免不了动刀流血,一时之痛比起积重难返的溃败,算不了什么。”
“即便牺牲宁州,亦不足惜?”
“不足惜。”他毫不犹豫。
谢珩道:“将天下视作棋盘,将君臣视作棋子,你高高在上已久,视自己如神,已经没有了人性。”
谢照眼神骤变,这一刻,遥相对立的两个人眼中均不见任何亲情,原地只有新旧两代政客在互相凝视,他们的脚下,是整个大梁朝所有权力百川入海的终点,处在这种位置上,没有父与子。
谢照是聪明人,谢珩这两句话一说出来,他也就明白了对方的来意,他回过身在太师椅上坐下,慢慢道:“梁朝开国时,中州风雨飘摇,先祖自西陵出,率一众士族拥函王赵熙为帝,三百年来宇内海晏河清,祖先将基业传至我手中,我又亲自交到你的手上,这是盼望你能够将其发扬光大,如赵慎、赵元之流,于河西日拱一卒,图谋分裂天下,你明知他们野心勃勃,却一再纵容,养虎为患,致使西北三镇尾大不掉,最终酿成今日血流成河的惨剧,你真的一点过错也没有吗?”
“今日之事是我之过。”谢珩出人意料地承认了,“暗疮顽疾不在西北,而在中朝,所谓皇族门阀之争,根源是士族乱象激起民愤,有识之士穷则思变,推选出先太子,杀了先太子,仍有赵慎,杀了赵慎,亦有后来者,士族乱象一日不革,后来者源源不绝。在其位谋其政,不能正本清源,这是我为人臣、为人子的过错。”
谢照自然能听出谢珩的话外之意,为人臣、为人子有过错,那为人君者,为人父者,又做得怎么样呢?谢照问他:“你可知道,赵慎今日打着罪太子的名义谋逆,他若是当上了皇帝,第一个要灭的便是谢家?”
谢珩道:“所以你今日大开杀戒,究竟是为了社稷生民,亦或是为了门户私计?”
谢照眼中顿时波澜汹涌,最终却归于沉寂,“士族乱象频生,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如你所说,变终究是要变的,然而该如何变?马车要行驶在康庄大道上,而非乱石丛中,我将坑洼乱石清理了,你们将来才能够走得顺利。你一贯不赞成我的所作所为,但其实我也快要死了,国也好,家也罢,国是你们来治,家是你们来当,我所做的终究都是为了你们。”
谢照深知以谢珩的性情不可能对雍州下重手,所以他提前调走了谢珩,父亲的心中其实是能够理解儿子的,甚至默认了他对仁义的坚持,这些年来他对谢珩的怀柔政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源自于此。若非赵元藏匿罪太子遗孤,其野心实在昭然若揭,他也不会出手。
谢照叹了口气,缓缓道:“当初我自你的祖父手中接过这份基业,盛世已接近尾声,弊端初显,变数激增,权力是好东西,任是谁都想来分一杯羹,他们步步紧逼,我一让再让,你可知最一开始亮出刀剑的,并非是我。”
朱雀台案过去二十年了,这是谢照第一次主动提起愍怀太子,他背对着林立的先祖牌位,注视着谢珩道:“你言之必称家国,可梁朝还真是先有的家,再有的国。当初先汉覆灭,赵氏皇族四处流亡,是谢家先祖率领一众士族力挽狂澜,击退氐人,找到逃难的函王,拥护他称帝,这才能在南方重新建立梁朝。三百年来,京梁士族竭力护卫梁朝江山,数代人为此呕心沥血,诚然今日士族中出了问题,但三百多户忠烈之后难道就该即刻就死吗?不教而诛是为虐也,我一向主张缓慢变革,对太子一党处处忍让,却只换来对方除之而后快的决心。隆庆改革、削减府兵、均田改制,愍怀太子急切地想要铲除士族收回皇权,却不记得当年拯救赵氏江山的,正是他们今日视作罪魁祸首的京梁士族,当日只要我再退一步,屠刀就将自我们举族的头顶落下,清凉台必然血流成河,朱雀台案前,我曾问季少龄,士族当真是十恶不赦吗?你可知道他的回答是什么?他回答我,道不同不与谋。”
谢照说到此处停了很久,“一个朝廷不能有两种制度,听完我便明白了。兔死狗烹,言犹在耳,为了这个家,为了士族基业,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做,但我希望你不必如此,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我交到你手中的是一份足够干净的家业,你尽可以去改革思变、去大展宏图。”
谢照语气坦然,诚然他此生对不住许多人,甚至牺牲了自己最深爱的女儿,但唯独对得住谢珩。他赋予谢珩今日所拥有的一切,连这最后的一步棋,都是殚精竭虑地在为他铺路,天下人都能指责他不道德,唯独谢珩作为儿子没这个资格,对这个家,对这个继承人,他无愧于心,“我老了,这是我最后能为你们做的了,你明白吗?”
谢珩望着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睛,心中的激烈情绪灭了下去,正好似是心头一空,虽有千言万语却最终无话可说,他并非不了解这桩血案的前因后果,正如谢照所说的,建章谢氏的历史比梁朝要久远太多,出身在如此源远流长的世家中,见证过士族挽救王朝的奇迹,自然而然会将家业摆在国事的前面,这也是京梁士族与先太子一党注定水火不容的根源。
人的观念根深蒂固,所以注定分道扬镳。
谢珩终于道:“父亲,先汉灭时,多少簪缨世家毁于一旦,谢家后人亦是辗转流落多年,先祖匡扶社稷,并非为了保全一己之身,古说‘家国’二字,家在前,国在后,京梁士族至今没有明白这道理,国之将亡,何以为家?广阳王府坐镇雍州多年,是西北三道铁关之一,今日荡然无存,北方大乱将起,一旦氐人起兵,梁朝将再也不能抵御南下的力量,更是彻底绝了百年内收复故土的希望,先祖在天有灵不能瞑目。”
他说着话,语气中却不复之前的冰冷愤怒,反倒愈发缓慢起来,一切都已太迟了,“父亲,你错了,滥杀忠良不是用‘维护门户’四个字能够粉饰的,这是自毁长城,天不亡梁朝,人今自绝之,你我都是千古的罪人。”
谢照眼中的光忽然动了下。
谢珩说完这一句,再也无话,他转过身离开。
谢照直勾勾地盯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风雪中,终于皱起眉头,他忽然喝了一声,“你站住!”
谢珩却没有停下脚步,径自迎着风雪离开了。
谢照微微喘着气,猛的沉了声没有再说话,在他的身后肃立着无数祖宗牌位,烛光闪烁,一时之间祠堂中变得压抑至极。
第111章 一年又一年,吹倒金陵城
谢珩刚离开谢府,心境尚未平复,裴鹤追了上来,他刚刚得到了一则消息,立刻赶过来和谢珩汇报,“大公子,李稚那边出事了!”
谢珩瞬间停下脚步,看向裴鹤。
裴鹤道:“我们的人一路跟着他到了凤凰城,他像是早就察觉有人跟着他,借着换乘马车之机把人甩下了,等侍卫发现时,他已经不知去向,马车里也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他孤身一人,身上伤势也不轻,沿途州郡的人都在追捕雍州乱党,照理说不该一点音讯都没有……”裴鹤在谢珩的凝视中,声音愈发低下去,“但奇怪的是,像是石沉大海,再没找得到他。”
谢珩站在原地很久没出声,风雪大片地披落在身上,他终于低声道:“找到他,裴鹤。”
裴鹤精神正紧绷着,立刻点头,“是!”
谢珩无法想象李稚如今的处境,各州郡都在动乱,寻常人寸步难行,他一个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身上还有重伤,现下已经是深夜了,风雪一刻也没有停过,他此时此刻又是在哪里?谢珩这一生鲜少后悔,却在这一刻反反复复地回想着李稚最后离去的那道背影,心中刺痛般生出追悔莫及,或许,不该放他离开的。
岳武将军府中,岳城安顿好了妻儿,留下一封告罪的遗书,起身朝着屋内走去。赵元死了,大清算不可避免,他势必要为当日的不战而降做一个交代,若是任由愤怒的士族继续追查下去,他手下将士也将与他同罪,还会祸及彼此家人,唯有他自杀谢罪,将整件事情定为延误战机、畏罪自尽,才能在风波未起时终结此事。
他比谁都看得清楚,从叛乱失败的那一刻起,他的结局就只能是死,对他而言,这其实称得上是一种解脱,二十年了,他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去面见他的父亲。
逝者的魂魄如风一般消散,无论天底下的人是如何想的,风雪不会管顾人的心情,任由王朝兴衰枯荣,它顾自在十三州的王域上纷纷扬扬地下着,一年又一年,吹倒金陵城。
广阳王府倒台后,雍州作为战果被一拥而上的霍家人瓜分殆尽,雍州将领死的死、降的降,也有忍气吞声的,守着一亩三分地不吭声。像雍州这种武将云集的战略要地,在太平年份有强权坐镇还好,一旦强权跌落,又没有取而代之的势力,混乱便开始崭露头角,已经有人从西北乱象中嗅到危机的气息,周围士族纷纷迁往南方,这无疑是“凤凰城之变”带给雍州最深远的影响。
至于说李稚,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裴鹤在雍州沿途找了个遍,根本没有他的身影,他像是彻底人间蒸发,幸而也根本没人在乎他,在盛京高官的眼中,李稚不过是赵慎在盛京扶植的鹰犬,赵慎都死了,他养的鹰犬还能翻出什么花样?任是李稚逃到天南海北去,只要他一出现就能够轻而易举地灭掉他,若是他一辈子不出现,那便当做他已经死了,不值得耗费太多心力。
一切看似重新平静下来。
与京畿一衣带水的崇州,山脚一间旧宅中,孙澔正卷着袖子坐在小院中,用两指碾开草叶尝着味道。他将草药投入壶中,控制着火候慢慢煎煮,守着那跳动的火焰,忽然无声叹息。在他身后的茅草屋中,蔡旻正坐在床边,握着昏迷不醒之人的手,静静地注视着他。
孙澔始终觉得,收治赵慎大约是他命里逃不开的一道槛,当日赵慎率兵进攻盛京,他原本已经离开,可思来想去心中却始终放心不下,最终还是驾着马车折返回来,结果正好在盛京城外撞见几个前来追他的赵慎部下,一群人神色惊惶犹如天塌下来一般,他一问才知道,赵慎果真出事了。
那一日真武门破,赵慎经由城南进入皇城,一切原本都在照计划进行,然而赵慎刚一入宫忽然吐血不止,俨然是身体彻底溃败之象,彼时正是最关键的时刻,为了稳定军心,赵慎果断封锁住消息,命副将代替自己宣布李稚的身份。
部下们完全慌了神,第一反应是找大夫,却发现孙澔早已出城,彼时赵慎已经吐血过多昏死过去,部下们只能一边按照赵慎的命令重新安排崇极宫事宜,另一边拼命去追回孙澔,为了节约时间,他们先将昏迷不醒的赵慎带出了皇宫。
孙澔被他们架至皇宫外,一掀开车帘便看见全无气息的赵慎,他二话不说立刻上前施治,刚吼着把人扶起来,一声轰天巨响从远处传来,马车当场被热浪掀翻,孙澔下意识扑上去护住赵慎的头,驾车的参将眼疾手快一刀劈开缰绳,受惊的马笔直地冲了出去。
众人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扭头看向那火光的方向,地动山摇中,皇宫有如热蜡在火海迅速坍塌崩毁,在场所有人都瞪着眼睛惊呆了。还是孙澔心系自己的病人,天塌下来也要排第二,朝着众人吼道:“先救人!”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上来帮忙,一帮人背着伤势沉重的赵慎来到梁淮河,此时沿途所见的街道已全都空了,赵慎的心腹背着他径自穿过街巷,冲入歌姬坊,用力地拍打一扇紧闭的门,砰砰声完全被淹没在爆炸的杂音中。
二楼,蔡旻正坐在窗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皇宫上空的红色火龙,忽然身后房门被一脚踹开,木屑飞了大半个房间,她猛的回头看去,十七八个全副武装、浑身是血的男人出现在她的房间中,所有人都不眨眼地盯着她。
“找艘船!”
纷乱的回忆戛然而止,蔡旻将被子轻掖了下,她仔细注视着那张没有血色的脸,轻声道:“你不能够留下他一个人,他是我们的家人,外面太危险了,让我们一起去找他。”握着那只粗糙的手,她又道:“我还有一件事从未告诉过你,等你醒过来了,我再讲给你听。”她慢慢握紧了那只冰冷的手,脸上却并没有脆弱神色,她心中坚信,这个人一定会醒过来。
*
自从那场激烈的对峙过后,谢珩与谢照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虽然同在盛京,父子俩却再也没有见过面,也没有通过消息。谢照终于意识到,他这个儿子比他想象得还要特立独行,说好听些是有自己的主见,不好听些则是不明时务。
作为士族的掌舵人,不能维护士族的地位,乃至于赵慎以武犯禁威胁京师,在谢照的眼中,这本就是谢珩的失职。他重病缠身,本该在最后的日子中颐养天年,却不得不来到盛京处理祸患,而作为儿子,却侮辱父亲是千古罪人,这真是天下闻所未闻之事。
连赵元的养子都知道拼命救自己的父亲,而他的亲生儿子却视自己如仇寇,真是一桩恶业。得知谢珩将赵慎的党羽从轻发落,并以和缓方式平息宁州叛乱时,谢照终于吩咐下去,“看来他是真的不愿做士族的儿子,既然如此,便让他去做想做的事。”
底下听命的人不明前情,闻声面面相觑。
谢照曾经相信,谢珩是一位出色的继任者,足以挑起京梁士族的大梁,大约是没有亲自抚养的缘故,谢照总觉得这个儿子的性格脾气并不像自己,但也不像他的祖父谢晁,这并不是坏事,清醒得像是山中高士,却又有着最普世的慈悲,这是圣人的心性,他从前偶尔也会感慨:这样的人竟然是自他所出?
都说父亲总是更喜欢与自己相像的孩子,但他却没有这份执念,他是发自真心地欣赏谢珩,并由衷地相信这个儿子将来一定能比自己更有所作为。谢珩有意改革思变,他便主动选择归隐,将位置让出来,谁又能说,他这样做不是对谢珩充满了期待?
然而谢珩令他大失所望。
他这个儿子确实有才能,但唯独令他没想到的是,谢珩心思偏了,他要异想天开地赌上士族与梁朝的前程,去饲养西北的毒蛇猛兽,甚至有牺牲掉士族也无不可的决心。谢照终于后知后觉,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照着谢珩的做法,士族的根基恐将毁于一旦。他不得不重新考虑起将来的事情,他有意从谢珩的手中收回下放的权柄,这无疑是想要给对方一个教训,让他认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以及想清楚自己究竟应该做什么。
谢珩收到尚书省传来的消息时正在官署中,他合上手中的文书,啪一声闷响。
父子之间的鸿沟深壑,两代政客之间的对立碰撞,如无底漩涡一般撕扯着人心,而表现在外的,便是双方围绕着权力展开的争夺。
梁朝官员一开始并不解谢家内部风起云涌的权力斗争,明明宁州叛乱已经被有惊无险地平定,照理说盛京也该渐渐平静下来,可没想到此时谢家内部却要分道扬镳,古来父子同心同德,这做儿子的与父亲还能有说不开的仇怨吗?谢照就这么一个亲生孩子,谢珩又有古君子遗风,这父子俩都是绝顶聪明的人,能在明面上闹成这样也是令人错愕。
三省当中,国子学与中书省自然追随谢珩,老一派的士族高门如韩国公则是偏向于谢照,但双方都没有划清界限这一说,原因无他,谢照年纪大又多病,将来建章谢氏的家业势必要交给谢珩,父子矛盾再深也不能够带到黄土陇中,说不定明天就涣然冰释了,众人刚开始都没觉得这是个天大的事。
然而事情这一路的发展实在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先是谢珩以“抚慰雍、宁两州百姓”为名,驳回了朝廷关于追责雍州其他将领的提议,除了赵慎、赵元、杜勋这三人外,其余无论是临阵倒戈亦或是主动参与谋反的将士皆轻罪处置,下令十三州境内停止搜捕乱党,并替换掉谢照先前安排的官员,任命背景平平的吏部给事中杨玠作为新任雍州刺史前往当地处理善后事宜。
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他下令中书省与尚书省分制。所谓的“分制”便是在事实上将两省分开管治,各自为政,互不相通,众所周知,梁朝廷最重要的机构是三省,而其中尚书、中书两省更是权力汇聚的中心,天下政令九成皆自此出,谢珩此时提出分制,看似是消除官僚机构臃肿的弊端,本质上却是分割权柄,将尚书省的话语权大幅度削弱,他之所以能够雷厉风行地换掉新任雍州刺史、阻止继续追责叛党,也正是源自于此。
若说谢珩的诸多举动已经令许多人心惊胆战了,那谢照的反应则更是出人意料。宁州大屠杀后,侥幸逃过一劫的几个谢氏族人来到盛京避难,其中有个叫谢晔的年轻人,生的斯斯文文,他是谢照堂弟谢燃的儿子,在亲眼目睹父亲与兄弟姐妹惨死后,他前来盛京投奔谢照。谢照对他一见如故,又想到少时与堂弟在湖心亭读书的日子,悲从中来,一把握住他的手,他的原话是:“别怕,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父亲,这儿便是你的家。”
谢照将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过继到自己的名下,作为自己的儿子,并安排他就职尚书省。这消息自谢府一出,所有人均是心中一凛。
若是放在平时,一个刚刚失孤的孩子,谢照怜爱其孤苦伶仃将其收养,也并非是多令人震惊的事,但重点在于,谢晔已经弱冠成年,且他是谢燃仅存的一个孩子,谢照将他过继到自己名下,谢燃这一脉自此绝嗣,这于情于理都不合,再联系之前谢家父子离心的传闻,他这举动背后真是饱含深意。
谢珩对此并没有任何回应。
谢府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底下一直暗潮汹涌,双方矛盾最深的点,其实还是那远在千里之外的雍州。雍州叛乱虽然已经平定,但后续引起的一系列风波恐十年内不会结束,谢照清除完广阳王府渗入京城的势力,转头便想清算雍州将领,其目的自然是将雍州当地旧势力一扫而空,否则那片土壤上迟早还要生出新的毒草。
京梁士族本就厌恶西北武将,又因为宁州大屠杀而愤怒不已,他们不遗余力地支持谢照,一旦真的开始清算,对当地而言那势必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浩劫。在这样一片愤怒激涌的情绪中,雍州之所以还能平静如初,是因为谢珩已经从宁州屠杀的泥潭中抽出身来,他力排众议压着这件事没放,正如他写给桓礼的信上所说:“雍州已遭受太多苦难,王珣家事不能够复演。”
桓礼的回话是:“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但尽我所有。”
真正的边将是心如明镜的,广阳王府的倒台对西北而言是一次重伤,那片多灾多难的土地再经不起更多动荡了。
双方就如何处置雍州正面对峙,谁也没让一步,到了这时,朝廷中的明眼人终于看出来,谢家父子矛盾确实激烈,这是已经将家事混到朝政中来了,在推崇“孝道”且家规森严的建章谢氏门中,这简直是如天方夜谭一般的事情。
祖宗家法在上,千百年来,不孝是公认的死罪。梁朝有律例在先,父母可以将不顺的子女状告上堂,轻则流放重则处死。无论是世情还是国法,谢珩对抗自己的父亲,这都是大逆不道,但他还是这样做了,一切声名、地位、甚至于谢家人的身份,都可能顷刻间失去,没有人知道谢珩究竟为何要这样做。
第112章 人生苦短啊,他只是有那么一点不甘心
这一晚,谢珩在中书省待到深夜才回来,宁州叛乱、雍州事宜、三省权争,需要他处理的事务太多,难免有两分疲态,唯有那双眼睛却始终清明锐利,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他坐在马车中,一切空了下来,他的心中在想一件与朝局纷争无关的事,想得有几分失神。
他这几天连续做一个古怪的梦,他梦见一望无际的衰草地,黑暗中纷纷扬扬地下着雪,李稚浑身衣服湿透,一直在往前走,像是一道黑色的影子,他跟在李稚的身后,忽然见李稚一脚踏空摔了下去,他没能抓住他。李稚磕在河石上,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淌,他像是睡着了一般躺在衰草中,透明的雪花渐渐覆盖了脸庞。
谢珩喊他的名字,但那一幕像是隔着千山万水般,一切声响都无法传过去。他反反复复地梦见这个画面,一夜过去,醒来时仍是晃神不已,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漫上心头,乃至于他今日在中书省处理政事时都感到恍惚。
乌木栈道旁,一只漆灰色的野凫雁簌一声落入池塘中,谢珩不自觉地停住脚步,转过头望向不远处的寒塘雁影,他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没继续往前走,在他的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来,小道上出现一个模糊的身影,谢珩忽然回过神来,心中像是感觉到了某种震动,眼中的波光轮转起来,他回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