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一个人正伫立在先汉时期建造的轮戍台上,彩焰细细勾勒着他的背影,借着远处的耀目火光,他仔细看那三百年前木阿蒙刻下的碑文,上面的氐族文字已经模糊不清,但其内容却早已在史书中传刻永远,他伸出只手,抚上那块象征着汉室三百年屈辱的石碑。
一旁的副将难掩眼中的明亮神采,提议道:“将军,不如毁了它!”
“不,”年轻的将军轻声道:“留着它。”
第141章 鄞州之变(一)
桓礼料理完战场残局,天亮后,他登上明山岭,前去与那位神秘的将军汇合,他已从部下口中得知这支突袭的军队原是来自鄞州,由民间百姓自发组织,后来又与幽州兵马合编,一听闻青州有难便赶来支援,他此刻心中对那位兵行奇诡的将军充满了好奇,不由得加快脚步。
轮戍台上,一道身影站在雪月前。
“将军。”
对方正在眺望万里山河,听见说话声,便转过身来。
桓礼一见到那张熟悉的脸顿时没了声音,即便他惯于隐匿情绪,但那一刻的视觉冲击力太强,他眼中的震诧甚至都没能来得及收住。
赵慎随意地立在风雪中,打量着他道:“看来自晋河王氏后,这片乱离之地也有了新的守护者,许久不见了,桓大人还记得故人吗?”
桓礼终于道:“世子殿下。”
冰壶城。
李稚与谢珩已经回到城中,李稚再三与大夫确认,谢珩伤势虽重,但好在救治及时,并无性命之虞,他这才稍微平复心情。谢珩喝了药后暂时睡下了,李稚也不敢吵他,只坐在床边静静地陪了会儿,他就这样看着谢珩的脸,总觉得这一生好像已经过去了。
门外,桓礼派来送信的亲信求见,几个日夜没合眼的李稚扭头看去,他定了下心神,让侍者好好看着谢珩,他出门在大厅中接见了对方。
由于来去路上花了些工夫,亲卫送来的还是昨夜凌晨的消息,只说是有一支鄞州来的军队加入战场,与他们的联军相互配合,明山岭一役大胜,氐人的伤亡以十数万计,主将古颜更是仓皇而逃,连辎重都来不及带上。
这确实是个极好的消息,亲信说话时神采飞扬,李稚的眼神也不禁动了下。
“来自鄞州的军队,可知对方主将是谁?”
“暂不清楚,不过桓大人说,对方用兵如神,此战冠绝当世,无论对方是何来历,都须尽力将他拉入我们的阵营中。”
李稚听懂了桓礼的意思,点头道:“自然。”又问道:“桓大人与那将军此刻正在何处?”
“他们正一并赶回来。”
庭院中,孙缪与萧皓正在树下说着话。
孙缪成功护送两府幕僚回青州府后,立即赶回来向李稚复命,一到冰壶城就听说谢珩受伤的事,本想进去问问情况,却被萧皓在门口拦下,萧皓那会儿刚好也从青州府赶回来,两人撞了个正面,一同来到庭院中,孙缪顺便朝他打听起那晚发生的事。
萧皓的心情似乎有些复杂,一直没怎么说话,孙缪被他的敷衍态度弄得摸不着头脑,在确定谢珩没有性命之危后,也就不再追问了,又兴冲冲地聊起明山岭大捷,“听说一整个晚上都打得惊心动魄,火光烧得大半个天空通红,只可惜没能亲眼看见那一幕,真是人生一大憾事!”
他又道:“那鄞州将军也不知是何方神圣,一晚上传得神乎其神的,等桓礼将人带回来,咱们一起去见见?”
萧皓道:“世上没有什么神圣,只有精忠报国的志士。”
孙缪不由得抱起手道:“你这人说话总是冷冰冰的,明明是句好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就怎么听怎么奇怪。”
萧皓道:“实话实说。”
孙缪神情复杂地看着萧皓,庭院外传来脚步声,两人都以为是巡逻的卫兵,没有在意,直到那声音越来越近,孙缪这才随意地望去一眼,眼神忽然停住。
萧皓注意到孙缪眼中的愕然,他也转头望了一眼,下一刻,浑身一个激灵,他犹如魂飞魄散般定在原地,不敢相信那一幕是真实的。
白色雪花飞过瓦檐,来人一身简单的骑射装束,也没有撑伞,就这么像往常一样朝着他们走过来,见他们一动不动,朝着他们笑了下,那一刻萧皓只觉得时光飞逝,天旋地转,他仿佛一下子回到许多年前的广阳王府,空中蝴蝶翻飞,分不清是我还是梦。
“远远的就听见你们两个人在说话,这是在商量些什么?”赵慎在他们面前停下脚步。
孙缪慢慢瞪大眼睛,难以置信般道:“世子?”而他身旁的萧皓只是僵直地盯着那张脸看,唯恐这真的只是一个梦。
赵慎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称呼,一刹那间也不觉有些眼眶发热,他看着满脸猩红的孙缪,又看向一旁呆若木鸡的萧皓,伸出两只手,分别按上了他们的肩膀,一切尽在在这短暂的沉默不语中。
他低声道:“萧皓啊。”
萧皓有如被击中一样,四肢百骸都战栗起来,忽然道:“世子殿下!”
赵慎听着他猛然大声起来的一句话,笑道:“喊这么大声做什么?”
萧皓像是慌了神,生平第一次,话还没说出口,眼泪涌了出来,“这不是梦,世子您、您还活着?”急性子的孙缪更是直接上手,“世子殿下,真的是您吗?”
赵慎一声叹息,“是,说来话长啊,以后再说吧。”他捏了下萧皓的肩膀,又看向一旁同样热泪盈眶的孙缪,“辛苦了。”他收了一收情绪,一拍手道:“走吧,先一起去看看阿衡。”
孙缪仍是不敢相信赵慎真的回来了,虽被拽了下,但仍是无法挪动脚步,他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道背影,蓦然想到刚刚收到的那则消息,“那支突袭明山岭的鄞州军队,是世子殿下您所率领?!难怪,难怪一战能打得氐人元气大伤,”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忽然大喊了一声,“殿下!”
赵慎正往前走着,回头轻轻望他一眼。
孙缪瞬间精神抖擞,抬手一擦快要掉下来的眼泪,连忙跟上去。
李稚这一头,报信的亲卫已经退了下去,他正在堂中坐着,侍卫进来通报,说是萧皓与孙缪正领着人朝此处走来,李稚瞬间猜到,那应该就是桓礼所说的神秘将军,他于是站起身,这时才发现自己还穿着战场上的衣服,上面沾满了血污,他来不及更换,只随手捞过一件尚显干净的黑色外衫套在身上,然后走出门。
一推开门就是满院的梨花树,因为还未到开花的时节,枯枝上落满了清雪。等在檐下的李稚远远望见三个人朝着他走来,记忆中模糊的脸庞逐渐变得清晰,看着看着,他的神情忽然发生了某种变化,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认定自己是看错了。
雪花乱吹空庭,往事惊鸿掠影,三人一路走来,最终在长阶前停住脚步,最前方的赵慎与愣住的李稚对上了视线,他朝着李稚轻轻笑了下,“听说你在战场上遇袭受伤了,没有大碍吧?”
李稚站在原地望着他,眼中浮现出一种空白般的疑惑。
赵慎在来青州前已经得知李稚这些年来的经历,但直到亲眼见到,他才真正地发觉李稚的变化,那双安静的眼睛里盛满了哀伤,像是在笼罩在永不消散的迷雾中,赵慎本想着再见时必然情绪激动,却没想到忽然沉默了。
“不认识我了吗?”
李稚突然冲下台阶,一直来到他的面前,拽住他的手臂盯着看,那力道大得惊人,赵慎本想说句什么,却又没了声音,他静静地看着李稚,抬手拥住了他,几乎是同一个瞬间,李稚也用力抱紧了他,“哥!”
赵慎被喊得瞬间红了眼眶,手用力地拍了下李稚的后背,却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在这个战火纷飞、风雨飘摇的世间,或许没有什么能比久别重逢更令人激动了,李稚做梦都没有想到,他有生之年竟然还能再见到赵慎,他甚至无法去思考他为何会出现在这儿、当年之事又有怎样离奇的内情,他只是紧紧地拥抱着赵慎,用尽虔诚去祈祷这不是个梦。
这三年来他实在是太思念赵慎了,如果真的是梦,他也希望这个梦能够在他的世界中停留得久一些。
一旁的萧皓与孙缪见到这一幕,均是眼睛发酸,真说起来,大家都是战场上经历过无数生死的人,本以为早就炼就一副铁石心肠,却没想到正是见多了悲欢离合,所以才愈发不能抵挡人间真情,沧海桑田也好,世事如潮也罢,都不必再去追问,只要拥有此时此刻就足够了。
六个月前,鄞州,静江城。
蔡旻坐在床沿,握着赵慎的手,静静地望着他,凤凰城之变后,她与孙澔带着昏迷不醒的赵慎来到鄞州,从此在当地隐姓埋名,鄞州在地缘上远离盛京,不易被士族发现,且这儿是孙澔的故乡,方便他们救治赵慎,这两年多来,孙澔在草庐中阅遍医书,用尽一切方法施救,然而赵慎却一直没醒过来。
孙澔再一次施完针,看着毫无反应的赵慎叹了口气,“我实在是没有主意了。”
蔡旻道:“他会醒过来的。”她的语气温柔平静,这两年来,她与孙澔仔细照料着昏迷的赵慎,连孙澔都几次想要放弃,可她却始终坚信赵慎会醒来。
有时连孙澔都感到奇异,这个漂泊了大半生的女人,明明应该是柔弱的、无助的,但她却不是这样,相反,她的目光中有一种守护的力量,竟是能让人感到久违的安心。
孙澔又是一声叹息,一根根收了银针,“前两日翻《黄宫内典》,上面记载了一种悬针术,我再试一试。”
蔡旻道:“多谢先生。”
孙澔离开后,蔡旻仍是注视着赵慎,她低声道:“太子府的梨花树,在春来时会像雪一样盛放,太子会邀请所有人来到庭院中行宴,众人三三两两坐在树下,或是吟诗作赋,或是鼓瑟吹笙,或是举杯畅饮,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温柔的笑容,你从下着雪的梨花树后走出来,抬头读着系在枝头的平安花签,整个世界都为之黯然失色。”
蔡旻道:“你是留在了那样的梦中,醒不过来吗?其实我也在一遍遍地做这些旧梦,跟你一样,怀念着那段遥远的岁月,但是梦醒了,赵乾,这世上还有需要我们去守护的人,无论此身置于何处,一定不要忘记了他们。”
她自枕边的匣盒中取出一支玉质短笛,眼中有光在无声流转,她按住音孔轻轻吹奏起来,柔和平静的夜曲声穿过两个世界,在月下窗前架起了一座梦筑的桥梁,正在屋外整理着药材的孙澔听见那乐声,不自觉地停下手中动作。
空笛声不断地远去,一直飘荡到烟波浩荡的静江上,一艘金碧辉煌的灯船正停泊在岸边,上座的人忽然抬了下手,示意正在吹拉弹唱的歌姬停下,他仔细地听着那自远方飘来的笛声,眼神渐渐生出变化。
三日后,有人找上门来,孙澔打开院门时愣了下,他望着眼前这一大群锦衣华服的侍卫,第一反应是难道他们的藏身地点暴露了?
“你们是?”
“太守大人想要邀前两日吹笛的人去府上一叙。”
对方的声音冷淡又傲慢,还未等孙澔开口,侍卫已经一把推开他,朝着屋内闯进去,孙澔立刻回身想要追上去,却被侍卫用刀锋挡住,他厉声质问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还有王法吗?!”
屋内,蔡旻正在用湿布擦拭着赵慎的手,听见外面的嘈杂声音时,动作立刻顿住,她掖好被子,起身往外走,刚一揭开竹帘,正好对上闯进来的太守府侍卫,对方望见她的脸时,眼神微微一亮,不再往里冲了,蔡旻扭头看向院中被人踩在地上的孙澔,“诸位是?”
“那一夜的笛子是你吹的?”
蔡旻沉默片刻,“是。”
“太守大人想邀姑娘去府上再吹奏一曲,只要吹得好,大人重重有赏。”
蔡旻又看一眼痛苦的孙澔,“放了他。”
为首的侍卫随意地朝外抬了下手,孙澔没了挟制,第一时间抬手整理自己的乱发。
蔡旻道:“可以给我一些时间准备吗?”
对方显然没想到蔡旻如此配合,能够审时度势,是个聪明的女人,他示意蔡旻随意,“只要别让大人等太久。”
蔡旻转身往外走,将正捂着胸口的孙澔从地上扶起来,两人来到屋中,孙澔压低声音道:“你绝对不能去!鄞州太守名叫陶灌,我听说过他,性情喜怒无常,视人命如草芥,鄞州百姓最恨的就是他,你去了就没命回来!”
蔡旻道:“不能不去。”她的目光投向屋内,孙澔立刻意识到她指的是赵慎,“先生,替我照顾好他。”
孙澔眼中震动,“我如何替你照顾?”
蔡旻道:“等他将来醒过来,请将这支笛子转交给他。”她从袖中取出一支白玉短笛,递到孙澔手中,孙澔的神情全然变了,在外面等候的侍卫催促道:“姑娘,切勿让太守大人失了耐心。”孙澔立刻要回头去骂,却被蔡旻伸手挡住,她立在飘絮般的灯影前,最后看一眼竹帘的方向,转过身往外走。
第142章 鄞州之变(二)
眼见蔡旻跟着太守府的人离开,孙澔内心也慌得没了主意,他回到屋中看着躺在床上的赵慎,心想:“这可如何是好?”
他将那支白玉短笛放回赵慎枕边,就在他绞尽脑汁想着对策时,短笛顺着滚落,轻轻靠在了赵慎的手背上,一束月光穿过淡绿色的窗棂,照在男人的半张脸上,像发光的湖水一样慢慢流动着。
孙澔焦急中抬头看了一眼,忽然视线停住了。
另一头,蔡旻跟随侍卫来到静江太守府,夜晚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众人没有撑伞,衣服头发全被打湿了,她刚一进去,一群七八岁的侍女便从花厅鱼贯而出,为首的人手中端着一盒崭新的流锦衣裳,其后则是各类珠翠、绢花、水粉。
小女孩们抬头看向蔡旻,蔡旻转过身跟着她们往里走,她对着铜镜坐了很久,等她换好衣服出来时,庭院中的琉璃灯已经点起来了,幽幽的光华盛放在雨夜中,她的头发还是潮湿的,故而没有上妆,手中抱着一把古制琵琶。
大厅中,太守陶灌正一个人斜坐在座位上,披头散发地喝着闷酒,他看上去五十多岁,穿着十分华丽,骨骼精瘦,酩酊大醉,当看见来人时,他的眼神不动了,点评道:“清水芙蓉。”
蔡旻在盛京时就待在梁淮河歌姬坊,达官贵人见过不少,她朝着对方虚行了一礼,在准备好的位置上坐下。
厅堂中没点灯,独有一种雨夜的昏暗,陶灌的声音幽幽传来,“我在静水上听见你吹笛,深觉此曲只因天上有,我也是个沉迷音律的人,特意派出侍卫去找你,若你是个男人,就当场把你杀了,若你是女的,就把你带回来,再为我演奏一曲。”
那声线缠绵又阴冷,像是在黑暗中吹着冷气,“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为我再弹一遍《秦客行》吧。”
蔡旻怀抱琵琶坐在皮鼓上,手指按住丝弦,拨动了一下,冷冽的乐音在一片寂静中响起来,有如昏暗中骤然亮起了一束光。
《秦客行》讲述的是剑客除暴安良的故事,与当世另一首慷慨激荡的《破阵曲》并列为乐经双绝,这种复杂且感情充沛的曲子最能考验乐师的技艺。
蔡旻指法精湛,但弹得却很平淡,陶灌刚听了个开头,不自觉皱起眉头,随着乐曲节奏逐渐加快,蔡旻脸上的表情不变,十指在弦上迅速翻飞,一个短拍后,乐声忽然如沧海汪洋般澎湃,上座的陶灌眼前涌现出雨点般的刀光剑影,他的眼神骤然变化,难以想象这样荡气回肠的弦声竟是出自一个女子手中。
正在最酣畅淋漓时,蔡旻忽然按停了丝弦,一切声音戛然而止。
“这是何意?”
“大人,弦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