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清河之战(七)
鲜血层层晕染开,古颜的尸体漂上来,江面重新恢复平静。
“呵!”谢玦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松开了手,黄金弓脱离割了半截的头颅,直线坠入河沙中,像被埋葬的野望一样迅速褪去颜色,隐隐约约直至再也不见。
谢玦极力想在水中重新站起来,他浑身流血,一道道致命伤口触目惊心,不知何处而来的白光笼罩着他,仿佛有种空灵温暖的东西正从他的身体上迅速蒸发,咚的一声,他再次跌倒在柔软的江水中,没翻起什么水浪。
风徐徐地吹过江面,清澈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在意识模糊中忽然发现,今夜月色很好,一轮雪白无暇的月亮高挂在天空,他的眼睫扇动着,脑海中无端想起千里之外的金陵城,千古共明月,但惟有皇城月色是人间第一。
他渐渐闭上了眼睛,眼泪无声融入江水中。
谢玦重新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座月光静谧的园林中,他坐在梨花树下,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正凑近了仔细打量他。谢玦微微愣住,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人。
少女像是没想到他会忽然醒来,呆了一下,后知后觉退了一点。
“你醒啦?”
“赵珺。”他声音很低。
赵珺像是已经蹲着等了他好久,鹅黄色的衣摆都堆得皱起来,见谢玦一直望着自己,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手整理了下尾摆,很轻地笑起来。
谢玦忽然一下子想不起来前因后果,脑子里茫茫然的,只是下意识盯着她瞧,心中仿佛生出无限的欢喜与悲伤来。
赵珺看出他的异样,“你怎么啦?”
谢玦低声道:“好像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好不好呀?”
“忘了。”
赵珺对这个回答感到很奇怪,谢玦问她:“你一直在这儿等我?”
赵珺点了头,见谢玦还是一幅没睡醒的样子,道:“我们一直在园子里玩,你说你累了,就坐在树下睡着了,我想着待会儿再叫醒你,你忽然就醒来了。”
谢玦看了眼四周,雕梁画壁,奇花异木,是光明宫,他又再次看向眼前十二岁的少女。
赵珺难得看他这样呆呆的,又忍不住很轻地笑了一下,“走吧。”
“去哪儿?”
“今夜月色很好,我们出门去吧。”少女说的很自然,仿佛他们在很久之前就约定好一样,她牵起了他的手,谢玦不自觉地起身跟着她,两人并肩走在一起。
步出光明宫,推开大门的一刹那,谢玦忽然愣住。
鳞次栉比的玉宇高楼铺陈开来,清澈如水的梁淮河流向远方,一轮明月高挂蓝色浩穹,万家灯火迷离闪烁,道旁烟柳上系着彩色丝绦,随风轻轻舞动,有十六驾的马车从他们面前缓缓驶过,一眼望去,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这是风流皇都,盛世大梁。
赵珺见他一动不动,轻轻拉了他一下,“走吧!”她牵着他的手一路往前走去,沿途所见皆是光明灿烂,少女今日似乎格外高兴,一直在同谢玦说话,谢玦也不打断她,静静地听着,这条路很长很长,仿佛没有尽头,只有如花如雨的光辉。
“你为何一直看着我?”
谢玦回答不上来,只是继续望着她。
赵珺道:“我知道了,你见到我很开心?”
谢玦点了头,反倒让赵珺有些诧异,雪色的脸颊微微一红。
“是绣球!”赵珺忽然喊了一声,仿佛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往前跑了几步,谢玦在后面看着鹅黄色的襦裙在风中翩飞,赵珺提着裙子弯下腰,自街上拾起一支金色绣球。
在梁朝绣球是小女孩的玩意儿,七八岁的时候玩的,谢玦与赵珺青梅竹马,他记得赵珺有许多绣球,什么颜色、花纹、香味的都有,全都是她自己亲手做的,还拿来送过人。
赵珺捏着那支绣球看了半天,忽然抬手往空中轻轻一抛,金色的绣球一下子跃得很高,她仰着面笑起来,一把抱住,又往上抛,长街灯火绚烂,随着她的动作,鹅黄色衣摆像是花雾一样盛放,她每一次接住绣球,就重新将它抛得更高。
突然赵珺回头把绣球抛过来,谢玦下意识伸手砰一声接住。
“哥哥!”她忽然有些期待、有些着急、有些高兴地喊他。
谢玦把绣球轻轻给她抛了回去,落在手中的力道控制得很轻,赵珺一把接住,她抱着那只绣球站在原地打量着他,慢慢地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她重新回过头去,再次将绣球往上抛,能看出她有多高兴,金色绣球一次比一次跃得高,几乎要跃出屋脊,跃上天空,化作一轮新的明月。谢玦一直盯着她看,伴随着绣球一次次抛与落,整个世界也跟着天旋地转,如水的光影不断消隐,只剩下那一点明月光笼罩在少女的身上。
十四岁的谢玦,望着十二岁的赵珺。
二十岁的谢玦,望着十八岁的赵珺。
金色绣球跃出长街灯火,又轻轻落在手掌中,十八岁的赵珺站在原地,重新回过头望向他,皇城明月映着泱泱盛世,一瞬间无数似水年华。
谢玦似乎受到了某种巨大的冲击,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赵珺看了他一会儿,温柔地笑起来,她生的极为动人,令谢玦忽然觉得,梁国三百年春秋不过虚妄,世间一切美丽也不及她万分之一。他仿佛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想通一切,周身泛起潮水般的战栗,几次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他的声音中压着剧烈的颤抖,落在风中很轻。
赵珺依旧是温柔地笑着,令人觉得她仿佛是在诉说着什么。
谢玦忍住眼中的泪水,道:“一起走吧,我陪着你。”
赵珺却轻轻摇了摇头,她手中还捏着那支金色绣球,像是一团发光的梦境,她朝着谢玦走过来,谢玦伸手接住,淡淡的光华照耀着两人的脸庞,她仔细看着他脸上的每一处,悄悄道:“回去吧。”她转过身。
谢玦下意识伸手,却一把用力抓在虚空中,她回身往长街另一头而去,跑到一半,她又忽然回过头来,朝着谢玦挥了挥手,她回头继续往前跑,鹅黄色的襦裙在潋滟光辉中翻飞,整个璀璨的世界仿佛水波一样荡了下,也随着她的身影迅速远去。
谢玦站在原地望着她,不自觉已经是泪如雨下,手中的绣球最终也化作一缕金烟飘散,所谓大梁盛世,本就是一场少年梦。
此时此刻,清江旁,匆忙赶到战场、浑身湿透的孙缪用手死死按住谢玦的伤口,大吼着让士兵过来帮忙包扎伤口,“算了算了你滚开!大夫!喊大夫过来!不见了?那你找去啊!”
另一个声音道:“将军!他好像醒了!他醒了!”
“醒了?!”孙缪连忙重新回头检查谢玦,依旧是毫无血色的一张脸,“哪里醒了?”
又一个声音道:“他好像在说话!嘴巴在动!”
孙缪立即抬手打了个手势,一瞬间所有围着的参将都闭上了嘴,他低下头凑近谢玦,抱着听遗言的沉痛心情,他屏气凝神地听了半天,然后他重新抬起头,脸上说不上来是个什么表情。
妈的,听不懂啊!
倒是另一个没贴得近的士兵道:“赵……赵!”
孙缪忙问昏迷的谢玦道:“赵什么?!”
另一个士兵喊道:“大夫!大夫来了!”
孙缪一听立刻也顾不上什么赵不赵的,“算了大夫上来!先救人!”
清江城刚一开战,在玉泉军营的谢珩与李稚就收到了消息,不过彼时正值大军穿越玉泉山脉的紧要关头,不能置四十万人的安危不顾,无法回头派兵支援。但这边三十万对十万,谢玦无论如何都没胜算。
孙缪看出李稚忧心忡忡,他主动请命,表示自己愿意领兵前往清江支援,就带两千人,他道:“清河城对我们同样至关紧要,既然无法派兵过去,就派将军去,我去!”
其实孙缪说这句话时,他心中并无能打败氐人的把握,他虽然自信却不自大,十万对三十万,人数差着两倍呢。他的想法是,他带兵打仗的经验绝对比年轻的谢玦丰富,由他来指挥军队的话,至少进退有分寸些,打不了也能多拖一阵子。
在征得李稚与谢珩同意之后,孙缪立即带兵从玉泉出发,因为带的人少,怕氐人截杀,他沿途封锁一切消息,抵达东边战场时,正好赶上杨素攻城。他看着天空中阵阵火光直接愣了,不知道是谁给的这群年轻人勇气,这么点兵力竟然敢攻城?
斥侯来报杨素登城成功时,他的咒骂声还卡在喉咙中,“他们打个……赢了?!打得好啊!”他当机立断,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立即下令加入战场,助他们一臂之力。
杨素很快发现后方多出一支奇兵,一开始还以为是氐人的后手,直到看见熟悉的联军军旗。双方人马汇合夺城后,杨素连处理伤口都来不及,立即要出城找谢玦汇合,孙缪在听完他们这仗是怎么打赢的后,有一种十分奇异恍惚的感觉,他没读过几本书,无法准确地描述出来。
就忽然感觉自己对战争这种东西依旧知之甚少啊。
孙缪与杨素兵分两路出城寻找谢玦,一来到主战场,孙缪立刻意识到,城外战况比城内惨烈百倍,旷野上已经不剩下几个活人了。两千人在战场上一边寻找谢玦一边救治伤员,孙缪自己也在翻尸体,他凭着领兵打仗的直觉,判断出谢玦的想法,带人下到江水中找,直到他的右手边传来一道惊吼,“找到了!”
当孙缪发现谢玦还有微弱气息时,心脏突然整个狂跳起来,他二话不说用最快速度把人背上岸,叫来了大夫。虽说第一眼见到谢玦他就直觉伤成这样,人恐怕活不了了,但万一呢?孙缪下意识希望谢玦能撑过去,他才二十岁啊!
第152章 玉泉之战(一)
深夜, 玉泉雪山,南朝军营。
李稚冒着寒风快步走入营帐,正凝视着沙盘的谢珩抬起头,对上他如炬的眼神。
“谢玦打赢了!”李稚微微喘着粗气。
谢珩伸手接过最新战讯, 记忆不由得回到那个风雪缭绕的深夜。
在孙缪领兵离开玉泉前, 谢珩曾在军帐中单独见了他一面。
孙缪抢在他前面开口道:“大人放心, 我必竭尽所能稳定清江局势,不负两位殿下与您的重托。”这个看似豪放实则粗中有细的将军眼神矍铄, “您想说的我全都明白,我也是有兄弟的人, 我一定将谢小将军活着带回来!”
“多谢将军。”
孙缪有一瞬的惊讶,没想到谢珩会亲口向他道谢, 立即正了神色道:“使不得。当初多亏谢大人及时带兵赶到,解了青州之围,我们一众将军才能来到北方, 我们雍州人不是不知感恩的人。”他伸手阻止谢珩,“说句心里话,其实我也一直十分欣赏谢小将军, 他年纪轻,也有才干, 将来必成大器。”
谢珩道:“能出这样一个人, 是谢家之幸。”
营帐外, 李稚听着两人的对话, 抬起的手重新放下了。他望着谢珩默然肃立的影子,心绪也跟着沉沉浮浮, 建章谢氏传至今日,家中子弟尽数凋零, 唯有一个谢玦还称得上有先祖遗风,最终也毅然决然走上与先辈一样的道路,或许冥冥之中确有天意。
这一生,枪如惊雷,落子无悔。
谢珩读着那封战讯,眼神逐渐变得悄然岑寂。
李稚道:“他伤得很重,但好在终是保住了性命,只是无法继续参战,孙缪已派人将他送往青州城,桓礼与夫人会好好照顾他。”他轻声道:“这一战他赢的很壮烈,士气大振,我已修书前往青州城,让他安心养伤,接下来就交由我们了。”
谢珩收起书信,回头望向那副插满标记的沙盘,黑绿两色的军旗如大水漫灌般淹没玉泉山脉,八百里渭水顿失滔滔。
氐人军帐外,风声鼓噪,红骑兵携带战讯长驱直入。安铎坐在上座读着刚收到的清江战报,底下没有一个人出声,他抬手示意将战讯送下去传阅,每个人读完都是神情骤变。
皇雀拍着书信豁然起身道:“荒谬!三十万打十万打得全军覆没!”他暴怒地看向那送信的卫兵,“这是假消息!”
衣衫褴褛的红骑兵立即跪倒在地,他眼中含着泪水,低头不语。这一声质问仿佛平地惊雷,众人神情变幻。皇雀虽然与古颜立场不同,但对方有多少实力他是清楚的,竟是一战打没了整个那塔氏旧部,震怒之下,他猛的想起一件事,“古颜呢?仗打成这样!他该以死谢罪!”
乌力罕揭开帐帘走进来,“古颜与南朝军队同归于尽,那塔氏三兄弟全部战死沙场,无人生还。”
一直不说话的安铎慢慢叹道:“黄金家族最高贵的血统从此断了。”事已至此,他想了想,“清江只能以后找机会重新收复,眼下南朝军队主力即将抵达此处,算了,去将那个人召进来吧。”
皇雀不甘地深吸一口气,众人重新坐回位置上,乌力罕从地上拾起那封残破的战讯,盯着上面的文字看了又看,营帐外响起脚步声,一人被薛怯引领着走进来,他也随众人一齐望去。
那是一个相当年轻的汉人,肤色比氐人要苍白许多,鸦羽一样的睫毛下是深湖般的眼睛,最惹人注目的则是他肩膀上栖着的那只鹰隼,竖瞳幽幽如火。他身着漆黑走服,腰间缀着一长串豹绒,这是氐人王族服饰,如今穿在一个汉人身上,代表着草原上的最高礼遇。
安铎用汉话问道:“霍将军,在周国这些日子吃住可还习惯吗?”
霍玄抬手按住肩膀,行了一个标准的草原敬礼,“霍某丧家之犬,承蒙周国收留,有一口食水已是王爷开恩,不敢奢谈习不习惯。”
安铎一抬手,为霍玄赐上座,“背井离乡这么多日,难怪郁郁寡欢,今日我邀请将军来此,正是想为将军解忧,不知将军可还记得赵衡吗?”
霍玄眼神闪烁了下,低声道:“赵衡吗,如何不记得?”一句话轻飘飘的,掩去了太多刻骨铭心。
当日赵衡起兵血洗幽州霍氏,霍玄因为身在边境而侥幸逃过一劫,他闻讯立即赶回城中,此时家中兄弟叔伯已被屠杀殆尽,霍荀与霍燕的首级被悬挂在城门上示众,他的好友崔嘉正好在城下撞见他,二话不说拽着他离开。
两人逃开搜捕,隐姓埋名藏在幽州乡下,不久,谢珩弑君的消息传来,梁朝覆灭。无数个深夜,崔嘉看见霍玄孤身一人面向北方而立,不知心中在想什么,后来霍玄不告而别,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直到他再次出现在周国军营中。
天下大乱,有识之士各自奔流,有人甘愿为梁朝效死忠,有人一心开创新朝盛世,也自然有人走上另一条道路,正如边境上霍玄与安铎使者发生的那段对话,“我已别无选择。”幽州霍氏灭后,其旧部势力分为数股,其中一股随霍玄一起投向周国,安铎以最高礼遇接待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