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天上下着大雨,放学后的我路过黑加仑。孤儿院里的几个孩子拦住我,把我打了一顿,因为我那天考了一百分。”
秦青苦笑摇头:“在一个缺乏阳光的环境里,当所有的植物都在黑暗中胡乱生长时,唯一向上生长寻求阳光的那棵植物会被周围的藤蔓绞死。”
蒋伯兮用力抽吸香烟,眸子里迸射出煞气。
他可以猜到秦青在孤儿院里遭遇了什么。秦青与那个环境是格格不入的。他无法融入就必定会被排挤甚至欺辱。
蒋伯兮飞快抽完一根烟,狠狠杵灭烟蒂,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想握住秦青冰冷的手。
但秦青却先一步缩回了手。也不知他是发觉了蒋伯兮的意图在躲避,还是正巧想换一个坐姿。
他把自己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放在膝头,然后继续说道:“那些孩子撕烂了我的试卷,把碎纸片洒在雨里。我坐在地上,哭得很伤心。”
蒋伯兮粗重地喘息着,恨不得穿越回去,把那几个毛孩子狠狠打一顿。
秦青定定看他一眼,忽而展颜,“那时候,你正巧端着一块舒芙蕾,从厨房里走出来。你隔着橱窗看见了我,然后你放下蛋糕跑出来,把欺负我的孩子狠狠打了一顿。”
蒋伯兮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秦青。
这段记忆他真的一点都没有!
但他觉得很开心。原来曾经的自己在秦青最需要的时候帮助了对方。
“你帮我把撕碎的试卷捡起来,带回黑加仑。你把我推进员工休息室,让我洗澡,还把你的厨师服借给我穿。你的衣服洗得很干净,上面满是蛋糕的香气。”
秦青闭上眼,仿佛又一次嗅到了那股甜香。
那是慰藉了他整个少年时代的气味,让他每每想起,心里就很暖很暖。
蒋伯兮也把自己的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那些事真的是他做的吗?为什么他都不记得了?
秦青睁开眼,用温柔如水的眼眸看着蒋伯兮。
不,他看着的,是少年时的蒋伯兮。
“你用烘干机,帮我把试卷烘干,然后一张一张拼起来。看见我考了一百分,你把我带到沙龙里,给我端来一块舒芙蕾。”
秦青摇摇头,幸福地感叹:“我当时以为自己在做梦。我缩在沙发里,一动都不敢动,因为我害怕梦会惊醒。”
蒋伯兮的鼻子又酸又胀,心疼得几欲掉泪。
秦青却笑得更为幸福:“你把勺子硬塞进我手里,让我吃。我吃了一口,于是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快乐。”
蒋伯兮也跟着勾起唇角。他在脑海中想象小小的秦青笑得开心的模样。
那么美好的记忆,为什么会忘掉呢?它值得一生铭记。
“我吃了两口就舍不得再吃了,我想把剩下的蛋糕带回去,每天吃一点点,这样快乐才能延长得更久。但舒芙蕾是不能久放的,于是你把补好的试卷还给我,认真地告诉我,其实黑加仑有一个规矩,孤儿院的孩子如果考了一百分,可以拿着试卷和学生证来店里免费吃一块蛋糕。以后我要是一直考满分,就会一直有蛋糕吃。”
秦青一边回忆一边微笑。
这段记忆发生在他贫瘠的少年时代,又在往后的岁月里,像珍珠般散发着光泽。
蒋伯兮抹了抹脸,狼狈地喘息。
原来这就是秦青喜欢的蒋伯兮。他用这种特别的方式,让一个生活在绝望里的孩子永远不要放弃希望。他化为一根硬木,深深地扎在黑暗里,让秦青可以攀援着自己,努力地向上生长。
蒋伯兮最初的预感果然没错。
秦青这么美好,他喜欢的人定然也是美好的。
可是蒋伯兮却丢掉了这段记忆,也遗失了那个美好的自己。
现在的他,的确是不配被秦青喜欢的。
少年时的真挚,为什么会丢掉呢?
蒋伯兮一遍又一遍地抹脸,狼狈、难堪、痛悔。他再也回不到过去。
秦青的笑容变浅了,眼神里的眷恋也在逐渐收回。
“那天之后,你就再也没来过店里。我现在回想起来,你当时说的规矩其实是骗我的吧?”秦青问道。
蒋伯兮取出一支烟叼进嘴里,用打火机急促点燃。
他在逃避这个问题。他怎么能许下那样的诺言,却又忽然消失?他怎么能把一个即将看见光明的孩子重新丢进黑暗里?
后来,秦青又一次考了一百分,却被黑加仑的服务员拒之门外的时候,他会有多伤心?
蒋伯兮不敢深想。他一万次地咒骂自己混蛋也无济于事。
“后来你——”
蒋伯兮用沙哑的嗓音艰难地问。
秦青摇摇头,再次露出眷恋的笑容:“后来我又考了一百分。我拿着试卷跑到黑加仑,正巧遇到蒋爷爷在门外迎接客人。他没有一口否认,而是细细地问明了情况,然后笑哈哈地把我夸了一顿。他把我带到沙龙里,让我吹着暖气做作业,然后他亲手为我做了一块舒芙蕾。”
秦青抬眸看向蒋伯兮,笑着发出叹息。
他已经全都明白了。
当年,蒋伯兮不过是给出了一个虚假的承诺,实则自己并没有当真。是蒋爷爷把这个承诺慎重地执行了下去。
蒋伯兮撇开头,猛烈地吸烟,用力地喷吐着雾气。
难怪爷爷会忽然问出那些奇怪的问题。难怪他说秦青当时吃的是心意,不是味道。
少年时的蒋伯兮送给秦青的不是一块甜点,而是第一份幸福。那种滋味是今后的任何美食都无法替代的。
爷爷问他是怎么想的。为什么给了一个孩子希望,又把对方遗忘?真诚的蒋伯兮为什么会忽然消失了?
蒋伯兮苦笑起来,眸子却微微发红。
他真的很难过。
秦青的难过却早已经变淡了。
他摇摇头,平静地说道:“蒋爷爷让我把这条规矩告诉孤儿院的孩子们。从那以后,总会有考了一百分的孩子来店里吃蛋糕。你也知道,黑加仑是一家高档餐厅,生活在困苦中的孩子进入这里总会特别不自在。于是蒋爷爷便在沙龙周围摆放了很多植物。有了叶片的阻挡,我们坐在里面就会觉得特别安心。”
“蒋伯兮,我真的很羡慕你。你有一个那么好的爷爷。”
秦青红了眼眶,嗓音沙哑:“我真希望你的爷爷是我的爷爷。可是你为什么再也不来看他?每天营业的时候,爷爷都会站在门口等你。每天打烊的时候,他还会站在门口等你。我陪着他等了你一天又一天,你再也没来过。可是爷爷却告诉我,你会经常打电话询问我的情况,你很关心我,让我一定要好好学习。”
秦青摇摇头,了然道:“这些话都是假的吧?其实你早就把我忘了。没有什么电话,我所有的盼望都是笑话?”
所以连带的,他这么多年的恋慕其实也是一个笑话。
蒋伯兮用力把香烟杵灭,脸颊涨得通红,转瞬又变得惨白。
他不知道自己离开之后,店里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已在脑海中想象那一老一小的两个人站在门口痴痴张望的模样。
他再也没有回过黑加仑。他离家出走,并且发了毒誓永远都不会再碰锅铲。他丢失了少年时真诚的蒋伯兮,于是也弄丢了秦青和爷爷。
秦青再度摇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十二年的追赶,原来追得不过是一场幻梦。梦很美,但是梦总会醒。
“如果我退出节目,会不会对你造成影响?”秦青低声问道。
蒋伯兮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意识到,秦青已经放弃了。他已经发现自己喜欢的蒋伯兮不过是一个虚假的影子。
真正的蒋伯兮很现实,很复杂,也很混蛋。
不要退出!不要离开!
心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蒋伯兮却摇摇头,用异常平静的语气说道:“不会有影响的。我让我的团队帮你发布公告,找一个好点的理由。”
“黑加仑——”
秦青拧眉,还是不太放心。
“我其实已经把黑加仑的股份分给了欧阳毅,他会是黑加仑的行政总厨。有他在,无论我怎么玩,黑加仑都不会倒闭的。你放心吧。”
到了这个时候,蒋伯兮还能隐瞒什么?
秦青眨了眨眼,满脸恍然,然后便点点头,沉默地离开了。原来他这个工具人一直都是可有可无的。
脚步声慢慢远去,没有一句再见。
不说再见,就是再也不想见到的意思。
蒋伯兮捂住脸,发出了困兽般的粗喘。他好后悔!可是后悔已经晚了!
“别哭了,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一道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
“我没哭!”蒋伯兮放下手,露出极为难过的一张脸。他的确没哭,但他的眼睛已红透了。
他忽然站起身,用力抱紧了蒋广元,用痛悔的语气低声说道:“对不起爷爷,对不起。”
这迟来的歉疚,对爱着儿孙的老人来说永远都不算晚。
“没关系,都过去了。”蒋广元轻轻拍打孙子的脊背,眼眶也红了。
“你怎么能忘了秦青?你不是信口胡说的孩子,我了解你。你说了会给黑加仑立那样的规矩,你就一定会做到的。你为什么忘了?”
蒋广元始终觉得自己的孙子是优秀,坚毅,果敢,守信的。
他觉得那之后的一切都有些匪夷所思,就好像孙子的灵魂忽然被一个冷漠的人替代了。
“我回去之后发了一场高烧,把那天晚上的事都忘掉了。”蒋伯兮已经知道自己与秦青第一次见面,又最后一次分别是哪一天了。
“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我都没有告诉你。爷爷,对不起。”蒋伯兮闷声说道。
“没关系,我们慢慢说,说开了就好。”蒋广元拍拍孙子的肩膀,把他带进沙龙,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
另一头,一名维修工拿着对讲机走进嘉宾们合住的别墅,堂而皇之地进入秦青的房间,打开了放着许多笔记本的密码箱。
躺在床上睡大觉的996立刻睁开眼,幽幽看去。它就知道家里会有老鼠!
第130章 6职场真人秀22
蒋伯兮和蒋广元面对面地坐在沙龙里。
周围全都是郁郁葱葱的植物,或宽大、或浓密的叶片阻挡了外界窥探的目光,让这个小小的角落显得格外幽静。
一盏花朵造型的落地台灯立在一株彩叶橡皮树后,投射出的橘黄光线带着叶片形状的斑点。
蒋伯兮惶急而又茫然的心,便在这晃动的光影和流淌的静谧里安定下来。
他把一根不曾点燃的香烟叼在嘴里,苦笑道:“爷爷,这个地方你布置得真好!”
蒋广元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拐杖放在叉开的双腿中间,双手交叠,搭着拐杖的银制龙头。他面色威严,深邃的眼眸里却藏着几分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