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雪意在太平间见了裴乘风最后一面。
或许也不算“见面”。
因为当工作人员问他是否还要再看一眼时,当他在工作人员的这一句提醒下本能转头时,邵云重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将他的肩膀揽住,“乖,别看了。”
最后是邵云重替他看了一眼,算是做了确认。
工作人员便匆匆将掀开的白布一角放下。
裴乘风走得突然,他入狱之后,与昔日的亲友也没了联系,所有人避之不及。因此他的丧事一切从简。
裴雪意不设灵堂,火化后便让他入土为安。
墓地是早就看好的,裴雪意祖父当年去世的时候,裴乘风一并看好了附近的位置,想着百年之后跟父母挨着。
如今也算团圆了。
一应丧葬事宜,都没用裴雪意操心。
邵云重十几岁的时候,曾替香港无嗣的舅舅料理过后事,所以应对这种白事比一般同龄人有经验。
大概裴乘风也不会想到,他死以后,身后事竟然是邵云重一手料理。
裴乘风去世的消息,最终还是通知了远在海外的纪如茵和裴安虞。
裴乘风都死了,裴雪意对于过往的许多事也看淡了。不管怎样,他似乎都有义务通知他们。
下葬这天,天空下着小雨,空气中带着湿冷的气息。
纪如茵几经变故,早已没有恬静的贵妇人气质,面容麻木。裴安虞眼角通红,像是刚刚哭过。
母子三人都是一身黑衣,在墓前见了一面,却是一句话都没说。
裴雪意站在那里,黑色西装包裹着清瘦的身躯,微长的黑发被风吹起来,裸露出颈间冷白的皮肤,那黑白分明的颜色,犹如一幅水墨丹青。
他精力不济,这几天都没休息好,眼底下有淡淡的乌青,整个人几乎摇摇欲坠。
邵云重撑一把黑伞,在身侧扶着他的肩膀,为他挡去一片风雨。
雨水打湿了墓碑,裴乘风黑白的遗照儒雅端正,细看之下,其实裴雪意与他有几分相似之处。
裴雪意在墓碑前放下一枝白菊,然后转身离开。
纪如茵叫了他一声:“阿季…”
她的声音被风雨淹没,裴雪意没有回头。
今生今世,他与父母缘分已尽。
葬礼之后,裴雪意就病倒了。
大概是因为南北气温还是有差异,下葬那天又不小心淋到一点雨。他肠胃感冒,吃不下东西,还发低烧。
本想葬礼之后就立刻启程回去,却因为这场小病耽搁下来。
外面还在下雨,厚重的窗帘遮住了浓黑的夜色,卧室被床头一盏水晶灯照得昏黄。裴雪意醒来,手背上还打着点滴。
他还是住在原来的房间,这间房收藏着他年少时期全部的记忆,并且所有陈设还是与从前一样,与他离开的那天一样,就连他临走那天留在躺椅上的毛绒毯子也静静躺在那里,似乎随时等着他回来。
他倏然想起那些年里,年幼的自己午睡醒来,黄昏的光线透过纱帘照进屋里,他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因身边没有人,立刻就要哭。
总是有人匆匆跑进来,柔声对他说:“阿季,我在这里。”
他在脑海中将十八年的光阴细数一遍,那个一次次为他匆匆赶来的少年,面容渐渐与眼前人重合。
邵云重伸手摸他的额头,“阿季,我在这里。”
点滴要打完了,医生进来将针拔掉。
邵云重顺势握住他的手,帮他摁着手背上的白色胶布,轻轻揉搓着他因输液而发凉的手指。
雪团儿踩着猫步进屋,走到床尾轻轻一跃,将自己团成一团,躺在了裴雪意脚边的位置。云团儿看它上床了,也跟着跳上来,贴着它趴下,舔舐着它蓬松的毛发。
裴雪意就那么安静地躺着,小猫小狗围绕着他。
邵云重便坐在床边,轻轻抚摸他的背。
这场景如何让人不沉溺?邵云重几乎无法自拔,幸福到全身颤抖。
他清楚地意识到,这辈子就栽在这个人手里了,一条道走到黑,再也不可能回头。
尽管他早就这么想了,但这一刻的实感是如此强烈,这种幸福的滋味就像一剂温柔毒药,让他脑海中每一根神经都被安抚,并且极度渴望着。
邵云重忍不住说:“回来吧,阿季,别走了行不行?”
他几乎想跪下来求他,在他面前痛哭流涕,不要面子也不要里子,只要他能回来。
他愿意袒露出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任他揉扁捏圆,任他肆意玩弄,只要他愿意回来。
他毫不怀疑,如果裴雪意想杀他,那么他一定会亲手递上一把刀。
裴雪意却说:“回不回来,有什么区别?”
就算每天睡在一张床上,他们就能回到从前吗?
邵云重愣住:“你还恨我怨我?”
裴雪意的眼神湖水般平静,近乎叹息似的说道:“不恨不怨,我早就说过。”
是的,他早就说过,已经不怨恨了。只是内心荒芜,不知道如何继续下去。
他离开两年,这中间已经过去两个春天,即将迎来第三个。邵云重想问,三个春天,还不能让你荒芜的心重新活过来吗?如果不能,那么是否能让我把你的心填满?
“阿季。”邵云重捉住他的手,“这些年我很想你,你也想过我吗?”
裴雪意垂下眼睛,“没有。”
“没有?”邵云重盯着他,在听到这句“没有”时,一把扯开他的睡衣领子,扣子直接崩开两颗,露出雪白的锁骨和脖颈,一丝红线在颈间露出来。
裴雪意意识到什么,想遮掩,却来不及了。
邵云重从他领口里拽出那枚玉观音吊坠,质问道:“那这是什么?既然从来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还留着这个?”
裴雪意瞳孔骤然缩紧,伸手想要夺回吊坠。
邵云重说:“晚了,我早就看见了。早在那天我第一次去找你,你留我的那一夜,我就看见了。”
“你不知道吧?那天晚上,我在你床边守了一夜,在你睡着的时候,我亲遍了你全身!”
“你睡着了,床头点着沉香,你睡前还喝了安神的中药,所以你一点都不知道!那时候我就看见了!”
“你…”裴雪意全身颤抖 ,“你混蛋!”
他扬起手想扇他,却被一把攥住手腕,邵云重看着他,目光灼灼:“阿季,你心里还有我。”
裴雪意厉声道:“那又如何?”
这句话犹如一声惊雷,邵云重全身僵住,心都要跳出来。
裴雪意也愣住,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两人对视,他眼睛里竟有几分无措。
邵云重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裴雪意感觉那里硌得慌,手指触摸到一个戒圈的形状。
邵云重把他的手按在心脏的位置,也解开自己的领口给他看,是那枚曾被他摘掉的素圈戒指,“阿季,你知道,这里为什么还跳动吗?是因为我一直在等。”
裴雪意说:“我不想听!”
“你必须得听!这些话我再不说出来,我就要憋死了!除了你,还有谁能听?”邵云重捧着他的脸,抵上他的额头,“我有时候觉得,你走以后,我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像个人一样,有感知快乐的能力。这两年我就像死了一样,只有想到你还活着,我才觉得我还活着。阿季,你明白吗?”
他就是为他而活着的。
许多人都没有机会证明,自己会拼命来爱一个人。因为命就一条,不到生命的尽头,谁能证明自己会爱一生一世?
但裴雪意从来不怀疑,邵云重会豁出性命来爱他。邵云重的爱很用力很用力,拼尽全力,拼尽全部。
二十多年形单影只,他身边只有这么一个人。
如今与父亲阴阳相隔,与母亲天各一方。世事无常,世人来来往往,无一人在他身边停留。从始至终,只有一个邵云重。
邵云重的爱太热烈,灼烧他的灵魂。但离开邵云重后,他麻木的躯壳似乎没有了灵魂。
如果没有这份爱,他就像被人丢在雪地里般孤寂冰冷。
十八年的时光眨眼而逝,与邵云重相伴的日子,占据了他前半生的一大半。
他们相依相伴那么多年,邵云重似乎已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离开犹如砍掉左右手,他是否也不再完整?
裴雪意闭上眼睛,质问自己的心。
邵云重抱着他,侧头亲吻他的脸,细碎轻柔的亲吻像是不敢用力,萦绕在他的耳畔,然后缓缓将他放倒在床上。
裴雪意被堵着唇舌,想挥手推拒,手也被用力擒住。
他在慌乱中挣扎,衣领被蹂躏出褶皱,敞开一大片,最后丝质的睡衣从肩头滑落。
刺目的雪白皮肤、深陷的锁骨,就像完美无瑕的艺术品,邵云重终于放过他的唇舌,偏头在他锁骨上落下吻痕。
裴雪意用力挣扎,却推不开身上的人,泄愤般一口咬上他的肩膀,死死地咬住,直到流出血,像是生生要把这块肉咬下来。
血腥味在空气里漫延开,邵云重只穿着单薄的衬衫,血染红了半个肩头。
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安抚似的摸了摸裴雪意的头,“咬吧,咬吧,只要你能解气。”
两人就这般抱在一起,姿态宛如抵死缠绵。
裴雪意突然攥起拳头,在他背上狠狠打了两下,“邵云重,你真的很可恶…很可恶…为什么?为什么?”
他们两个,两两相欠,终究是他欠邵云重更多。十八年的情分,倾尽全部的宠爱,天文数字的负债。
他要他的爱,也要他的债。
明明能挟恩相报紧紧抓住他,却又倾尽全力给他自由。两年的时间,因为过劳竟然生了白发…
邵云重已经把全部都给他了,能做的,不能做的,全都做了。
他亦不是无动于衷。
裴雪意崩溃道:“为什么?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又对我那么坏?”
邵云重抱着他,几乎哭出来,“对不起,对不起…”
他心里揪着疼,其实他们原本可以不用那么痛苦。他真的很后悔,很后悔,在这一刻,他心里的悔恨和痛苦,比裴雪意刚离开他时还要浓。
这一晚,他们在黑暗中拥抱,他抱着他,亲吻他,一遍遍说着对不起…
如果不是裴雪意还想睡觉 ,也许邵云重会抱着他哭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