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那场冲突受到伤害的不止姜鉴一个。
姜鉴妈妈的事情旧事重提,与自己儿子言辞激烈的对峙。
言辞如刀,在睡不着的夜晚反复回忆,慢慢割了姜知远一晚上的肉。
好不容易提起精神,想要体面的解决自己儿子留下的烂摊子,又遇上这么个女人。
姜知远:“要是这位女士这样说,我就能理解她为什么会教出那样的儿子了。”
骆月:“哪样的?”
姜知远:“哪样的还用我细说吗?你我态度分明,由此看来,是你儿子带坏了我儿子,还是我儿子带歪了你儿子,显而易见——你孩子的父亲呢,这样的事,为什么不是父亲来学校?”
骆月:“……”
骆月:“我孩子的父亲死的早,你当然可以说我一个女人不够格来解决这件事,说我教育缺失,所以孩子不听话在学校早恋——那请问姜先生您呢?您孩子父亲也死的早吗?”
费智国:“……”
费智国:“两位家长冷静一下!我们是来讨论解决问题的方案的,不是来吵架的!”
场面有一刹那的静。
但大家都知道这是暂时的,两个家长站在了对立面,并且一见面就针尖对麦芒,今天这个办公室注定静不了。
这是骆月和姜知远第一次见面,彼此都没有好印象。
姜知远觉得是骆月的儿子带偏了姜鉴,让自己的儿子成了个同性恋,所以自己才需要如此丢脸的来学校解决这种事情。
骆月则无法忍受姜知远对两个孩子性向的偏见,以及对方一见面就贬低骆书新,那个孩子吃的苦已经够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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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鉴一觉睡到中午才醒。
他被送到医院后挂了水,醒的时候全身无力,嗓子痛的厉害,迟钝的看看四周的陈设,既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好在他视线落在床头柜上的时候,发现上面放着一杯水,水杯上贴着一张便利贴。
字体清秀飘逸,是骆书新的笔迹。
上面简单的写着他去跟医生拿药了,落款只有一个骆字。
姜鉴盯了那个骆字半晌,慢半拍的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妈妈的死因,和父亲的冲突,突降的大雨,好心人的帮忙,还有男朋友的陪伴。
姜鉴突然觉得累的厉害,比刚刚醒时还累,于是又闭上了眼睛,逃避般的想要再睡过去。
可刚刚合上眼,放在床头柜的手机就震动了起来。
是姜鉴的手机,骆书新帮忙带过来的。
嗡嗡的声音无休无止,在坏情绪的放大之下仿佛电钻在姜鉴的脑子里深钻不止。
他不得不睁开眼睛撑起重若千斤的身体去床头柜摸手机,他甚至没有看来电是谁,只是机械的滑动屏幕,然后“喂”了一声。
“你怎么这个声音?生病了?”
姜鉴:“……”
电话那头的人是虞清泽。
他上午给姜鉴发过微信,只是没人回。也打过微信电话,骆书新也没有贸然接。
刚刚又有人催他,他才越洋电话打过来。
虞清泽声音中带着诧异,“你还真生病了?老爷子非说昨晚梦见你掉水里了,一整个上午心神不宁,反复催我打电话问问你……”
姜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他本就重感冒,呼吸都费力气,此时听到外公关心自己,更觉得肺部变成了一只装满酸涩液体的水袋,在身体里坠得他发疼,也扼杀了他的呼吸。
就如姜知远所说,他妈妈的死,姜知远和姜鉴的外公都无辜,可也都有责任。
“小鉴?你还好吧,怎么不说话?是哪里不舒服,感冒还是……”
姜鉴:“别再打电话来了。”
虞清泽:“?”
姜鉴:“以后都不要打了。”
虞清泽脑子转的很快,“出什么事了吗?”
姜鉴从疲惫中强撑着情绪稳定,
“我先挂了,你再打我拉黑——还有元旦,你们出于祭祖就回国,如果是为了我,就算了吧。”
姜鉴挂掉之后虞清泽再次打过来,姜鉴说到做到,先挂断再拉黑。
他知道自己是迁怒,无论自己的外公和舅舅如何,最起码虞清泽肯定是无辜的,但他此时无法冷静的思考,也无法公正的评判。
他只觉得疲惫,疲惫到想要一睡不起,最好在睡梦里把纠缠在心头的事情都忘掉。
他没有办法不怨,他的父亲和外公是自己妈妈车祸的间接原因,如果不是这两个人,他妈妈那天根本不会上高速。
可除了怨之外,他又能做什么呢?
说到底那是一场天降意外,他能因为这个原因而去弑父为母报仇吗?——别闹了,多可笑啊。
和父亲断绝关系?那个男人早就已经决定二婚了,是他先抛弃了姜鉴。
和外公撕破脸皮?二人本就不算亲近,再撕破能破到哪里去?
负面情绪累积堆叠,却找不到任何目标作为宣泄口。
姜鉴像一颗身上坠了重物的小树苗,被迫弯下身子,风吹起来重物就会摇晃,弯下的树干吱呀作响,像是随时都会断裂。
姜鉴明白,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只有自己取下重物才能解脱,可至少此刻,他取不下,也不愿意取。
门口传来脚步声,骆书新拿着药和医生一前一后出现在门口。
骆书新落后医生半步,但因为他比医生高了小半个头,仍旧十分打眼。
医生看人醒了,伸手摸了摸姜鉴的额头,
“烧已经退了,年轻人就是身体好,病来的快也好的快,药要记得按时吃,多养两天再出去蹦哒。”
简单嘱咐了几句医生就出去了,房间里便只剩下了骆书新和姜鉴。
骆书新把床头柜上的冷水换掉,重新倒了一杯热水递了过来。
姜鉴接过来,微烫的杯身刺激着他的指尖,身体和他的思维一样的迟钝,被烫到也没有太多的反应。
姜鉴:“我……我昨晚是不是吓到你了?”
骆书新拎了张椅子过来,在姜鉴床边坐下,“是有点。”
“抱歉……以后不会这样了。”
前半句还是对骆书新说的,后半句则变成了喃喃自语,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刻了。
所有还活着的至亲的人都被自己推向了对立面,细究起来,人这一生的血亲也就那么几个人。
往上看无一人可信,往下看也不会再有来者。
所以姜鉴说不会再有这样的时刻了。
骆书新保持着沉默,只是静静看着姜鉴垂眸,眼中有疼惜也有疑惑。
其实他很想知道姜鉴到底怎么了,但昨晚姜鉴让他不要问。
姜鉴倏然抬头,正好迎上骆书新的目光,骆书新目光中的情绪还没来得及收回。
姜鉴突兀且毫无安全感的问道,
“至少你不会骗我的对吧?不会对我隐瞒。”
骆书新:“……”
骆书新抬手碰了碰姜鉴的脸,“嗯。”
姜鉴突然绷了一口气,又突然松懈下来,“那就好。”
他再次低垂下眼眸,看着手中的杯子发呆,房间陷入沉默。
就在骆书新以为姜鉴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姜鉴突然轻声叫了他的名字。
他说,骆书新,我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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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刚刚下过大雨,今天的天气也算不上好,天空阴沉沉的,江水市大部分地区都笼罩在浓浓的雾色里。
江水一中所在的区域上午还下了一场蒙蒙小雨,地面湿滑。
骆月从费老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看,今天这场协商像是一场无意义的攻讦战。
骆月主张学校低调处理,这是为了保护孩子的隐私,避免孩子在学校被辨不清是非黑白的其他同学孤立霸凌。
但未成年的孩子可以暂时不明是非,家长和老师却要态度明确,她不认为同性恋是错误的,始终坚称自己儿子和姜鉴所犯的错误就是早恋。
姜知远因为心情不佳而对骆月反复言语冒犯,并坚持要为姜鉴转学——严格来说,转学的事骆月无权干涉,但她还是尽力为两个孩子争取了一下。
说实话,根据她从姜知远的言辞来看,与其说姜知远是在为姜鉴好,不如说姜知远是在惧怕这件事闹大了丢了他的颜面。
不过在这件事上,比起姜知远这种刻意而为之的冒犯,那位教导主任小心到过头的谨慎措辞更加让骆月觉得疲惫。
物极必反,越是小心刻意的让自己不去冒犯某个禁.忌,反而会让那个禁.忌在交谈中变得更加显眼。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当你开始讲大道理的时候它没有任何错处,可当它归于生活就处处受到歧视。
譬如扫大街的工人,譬如一些认真负责不知变通,再譬如自己的儿子和他的恋人。
之前骆月就提醒过姜鉴跟骆书新这件事在高中时代一定要保密,最根本原因就是这个秘密一旦曝光,他们所身处的环境不一定能容得下他们。
骆月收拾好疲惫,走出校门后给骆书新打了个电话,问他们在哪家医院,结果却得知两人正从医院出来。
骆月:“怎么这么快出院?”
骆书新:“他坚持。”
骆月能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姜鉴咳嗽的背景音。
骆月叹了口气,嘱咐两人路上小心,让姜鉴不要见风。
挂完电话正准备叫车,余光却在校门口的一角看到一个打扮奇怪的男人。
男人个子很高,但身子却微微佝偻,而且过于瘦削,穿着黑袄黑裤,脑袋上还戴着一个黑色的毛线帽,衣服上多有褶皱,青灰色的面皮上冒着胡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