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倔强别过眼去看天边的云霞,看着太阳灿烂,眨了眨眼睛,才平复了心情。
忍饥挨饿的日子太难受了,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的日子也太难受了。
谢知斐想家了。
也许是对家人的思念带给了他一点好运,谢知斐在这个小镇上遇到了一个愿意给他一份工作的人。
那人是当地最有钱最有声望的财主,雇佣了不少人帮他盖新房,如今还缺一个愿意干最苦最累的重活的工人。
“我这人怜香惜玉,美人我不舍得折腾,你的话,倒是不错。”财主道,“看你如此面目丑陋,干起活来定然很肯卖力气。我雇你做个短工,一天给你十文,你来帮我搬一个月的石头,你意下如何?”
“好!”谢知斐想都没想,立刻答应了下来。
三百文钱,够他做很多事情了。
只要有了这笔启动资金,他定然能一步一步地往上走,最后在万花国搅弄一番风云。
谢知斐怀揣着极大的信念感,就这么不喊苦也不喊累的,搬了整整一个月的石头。
周围人知道他成了财主家的短工,纷纷叫他丑奴。
丑奴。
谢知斐不喜欢这个称呼,听到别人这样叫他,从来没有答应过。
但这个镇子上的大人、小孩儿都开始叫他丑奴。
人人都叫他丑奴,提起他也是丑奴。
为了三百文,谢知斐忍着丑奴这个名字,默默搬了一个月,终于等到能领工钱那天,财主却突然变了卦。
说好的一个月三百文工钱,却只给三十文!
谢知斐只觉怒火直击天灵盖,浑身颤抖,气得不行,肥头大耳的财主却一脸慈悲地说道:“丑奴,我这个月管你吃管你住,已是十足的善心。再者说,你们这种丑陋之人,能有为我这等美貌之人筑造房屋的机会,已是人生的大幸,也算没白活这一生。你该感激才是。”
“莫要动怒,本就丑陋无比,动起怒来,更是不堪入目。”
这一刻,谢知斐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这一个月顶着烈日搬石头,他皮肤也黑了,脸也裂了,不知道瘦了多少,一双手磨出了厚厚的老茧,辛辛苦苦的,就为了他珍贵的启动资金三百文。这肥头大耳的财主一顿饭都不止三百文银钱,居然只给他三十文!
还说他丑!
谢知斐忍无可忍,跑到石头山那抱起自己之前从河边搬过来的一块巨石,想朝着财主的头上砸去,却被财主身边保护他的几个侍卫一脚踢开。
紧接着他便被扔到了街上。
谢知斐再不服气,终究是寡不敌众,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落得个被拳打脚踢的下场。
“乔老爷的脸也是你能碰的吗?”
“自己长得丑就算了,居然还想弄坏美人的脸!”
“好丑的一张脸!好毒的一颗心!”
谢知斐真实绝望了。
这操蛋的世界!
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一场极其恐怖的噩梦,而这场梦无论他做什么努力都不会醒。
就在他觉得自己可能会被围殴至死的时候,正在打他的那些人动作却忽然停了下来。
好像有什么人来了。
蜷成一团的谢知斐几乎睁不开自己因为被重力殴打而充血变肿的眼皮。
视线模模糊糊间,他好像看到了一个人。
逆着光,睁不开眼皮的谢知斐有些看不清,却忍着痛拼了命也想睁开眼皮看清。
就在这时,一只手将他拉了起来,将他往外拽。
这只手手心微凉,带了点草木香气,哪怕将他拉起来之后都没放开。
谢知斐怔了怔。
一道愠怒却不失清朗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傻了吗?!!愣着做什么,快跑啊!!!”
第31章
谢知斐尚未回神, 只觉得手指一紧,抓住他的那只手倏地用力,将他拉拽起来之后, 又带着他跑了起来。
跑动时, 有白色的轻纱拂在谢知斐的面上。
被血糊住的眼睛根本看不清前面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也不知道拉住他手的人是谁, 顶多只能看清他一身白衣,宽衣广袖, 衣袂飘飘,与清透的日光几乎融为一体。
或许是他身上传来的草木清香莫名给人一股安心的感觉, 谢知斐竟也没甩开他的手,只管跟着他往前跑。
等两人跑到河边,那人终于松开了他的手。
“蹲下来。”他对谢知斐说道。
谢知斐依言蹲下身。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紧接着谢知斐额上一凉,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贴近了他的脸,刺得他脸上的伤口一疼,谢知斐猛地“嘶”了一声, 整个人跌坐地上。
这一路跑过来,谢知斐只听得风声和他的心跳声很大, 都忘了脸上还有伤。
“疼吗?”那道清润的嗓音又响起来。
谢知斐点点头。
他试图看清眼前人的模样, 但被打肿的眼皮和上面糊着的血迹都成了一种阻碍, 哪怕他竭力将眼皮睁开, 眼前也只有个模模糊糊的虚影。
只能看清那人白色衣裳,少年身形。
谢知斐又闭上了眼睛。
每次被沾湿的布擦过伤口,谢知斐都能感受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除了生理层面的, 还有心理层面的。
谢知斐从小到大最宝贝的就是自己这张脸。
他是家里的老幺,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 从小就被保护得很好,别说没被人打过脸了,连被人小小欺负一下的体验都没有,忽略网上一些极端黑粉,周景明就已经是谢知斐现实里能够接触到的骂他骂得最脏的人了。
刚刚挨打时,谢知斐已经尽力护住自己这张脸了,但还是被踢了好几脚。
每一脚都用上了想让他死的力道,他最引以为傲的面容被殴打成为什么模样,可想而知。
谢知斐已经不敢想象自己此刻面部的惨状了。
被那块湿布擦拭时,谢知斐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他背靠在身后那棵大槐树上,疼得反复倒抽凉气。
见谢知斐往后躲,那白衣少年跟着欺近一步,跪坐着将谢知斐困在了自己与树木中间,手中的湿布照着谢知斐的额头再度摁上去。
“疼也忍着。”声音听上去冷酷无情。
只是,少年擦拭着谢知斐伤口的动作到底是轻了一点儿,边擦拭边不紧不慢地教训着:“你倒是胆子大,竟敢和洛水镇第一美人发生冲突,真是嫌自己命长。”
这次,谢知斐不躲了,哪怕再疼,也真的咬着牙强忍着。
少年手中的白布逐渐被血染红。
在少年又一次去河边洗布的间隙,谢知斐在努力睁开的眼皮肿胀的缝隙中,试图看清他的背影。
少年身形清瘦,斑驳日光打在他的背上,像给他笼罩上一层温柔光影,头戴幂篱,身上衣衫是几乎与白白日光融为一体的浅淡,但裸在外的那一截腕子却更白,更招眼。
谢知斐短短十七年人生里,从来没有看一个人看得这样仔细。
比起左边的袖子,少年右边的袖子短了足足有半截。
看来帮他擦拭伤口的那块白布就是从袖子这里撕下来的。
谢知斐心中五味杂陈,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那道洗布的身影陡然停了停,接着拧了拧手中布条的水,再度朝倚靠着大树的谢知斐走过来。
这一转身,借着林间细碎阳光的照耀,谢知斐好像看清了少年的脸——他一瞬愕然,但在他完全看清之前,幂篱上的纱布又被少年抬手拂落下去。
“就当我是多管闲事。”少年回答了谢知斐刚刚的那个问题。
谢知斐皱了皱眉,为什么说是多管闲事?
少年并不解释。
他再度将叠好的湿布摁到谢知斐脸上。
随着他的擦拭,谢知斐眼皮上的黏重感已经好了许多,视线虽然不比平时好,但是基本上能看清东西了。
跪坐在他身前、认真帮他擦拭伤口的少年的身形也逐渐清晰,谢知斐垂眼看着,耳后莫名生出薄红。
给谢知斐清理了一遍伤口之后,少年抬头问:“你身上还有其他的伤口吗?”
“没有了。”谢知斐抓了抓衣襟,赶紧说道。
他不好意思在刚认识一面的人面前裸露自己的身躯——虽然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谢知斐就不由自主地在心中生出一种后悔的情绪。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万花国待久了,也变态了,不然怎么开始对朝着陌生人宽衣解带这件事期待上了!
见谢知斐这么抗拒,少年也不强求,只是叹了口气:“你打了洛水镇最美的人,已经成了洛水镇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个洛水镇你是待不下去了。若是想好好活下去,就换一个地方生活。”
他似乎还有一些话想说,但最后顿了顿,不知道是在顾虑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太多。
“我言尽于此,望君珍重,日后有缘再会。”
说完,少年将那一团湿布丢进谢知斐怀里,利落站起身来,转身就走。
谢知斐连忙追上去。
“你别走。”谢知斐道。
也不知道听见没听见谢知斐的喊话,在谢知斐的紧赶慢赶下,少年默默加快脚步。
谢知斐身上带伤,追得吃力,却也加快了步速,仍然紧追着不放:“等等!”
“你救了我的命,我想报答你,你给我一个报答的机会,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就这么跟出去了有一里地,谢知斐终于拦住了这个少年。
“我不要你的报答,我救你只是为了自己开心。”似乎是被追到不耐烦,白衣少年忽然猛地刹住脚,恶狠狠地将幂篱上的纱帷掀开,凶巴巴地说道,“你好好看看我的脸!要是不想死,就离我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