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物间里有一整排的大衣橱,里面从左至右,挂满了一看就不属于成年人的衣物,其中幼童的衣服最多。
从婴儿装,到周岁孩子能穿的衣服,再到小孩子的套装,一直到高中生的尺码,将宽敞的衣橱摆的满满当当。
所有的衣服几乎都是簇新的,有些甚至吊牌都没有拆过。
宋琉就呆在这间杂物间里,将这些衣服拿出来捏捏袖子,拉拉裤脚,最后再摆回去。
这些衣服都是她亲手挑的,外出工作或是出差,又或者是简单地路过某一家店,只要看到某一瞬间合了眼缘的衣物,她就会买回来,好好收在这个衣橱里。
这个习惯,她维持了将近十八年。
宋姨也陪着她一起整理了一天。
第一次将白皎接回家的那天,宋琉甚至不需要拜托家里阿姨外出购买,上楼就能在满满当当的衣服里挑出和白皎尺寸一模一样的新衣服来给他换上。
宋姨那时候还不知道宋琉有这个秘密的习惯,看见宋琉拿了一套陌生崭新的小孩衣服出来时,困惑了很久。
而后面那些逐年尺寸增大的衣物,她就相当熟悉了,因为宋琉总会买两套,另一套挂在白皎的衣橱里,一件不落。
接到白初贺的电话后,宋姨一开始没有离开这间杂物室。听到白初贺说白皎受伤了,她才匆匆离开。
听见白初贺提议说让白皎在阴家巷住一晚时,宋姨心里咯噔了一下,虽然嘴上答应了,但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和宋琉说。
她挂断电话回来后,宋琉已经正拎着一件上衣,似乎在想要和那条裤子搭配着挂在一起。
宋姨想了很久,发烧的事情好瞒,但在外留宿这件事情是糊弄不过去的,她还是和宋琉实话实说,但隐去了白皎发烧的部分。
她只说火车误点了,到海市时已经太晚,阴家巷离火车站近,白皎和白初贺决定在那边住一晚,早上回来。
意外的是,宋琉虽然沉默了一下,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点头说了声好。
那套上衣最终被宋琉放了回去,宋姨听见白远问她不继续搭了吗,宋琉说,孩子大了,这种小事留给他们自己决定吧。
说出这句话时,宋姨看见宋琉一直微俯着的身体站直起来,仿佛终于卸掉了一直以来积压在心里挥之不去的沉重之物,重新变得轻松又愉快。
而后宋琉又拉出了一个干净的箱子,把里面的东西也挨个清了清并不存在的灰,整理了一遍。
箱子里面的东西比起衣橱里崭新精致的衣服,则要显得破落得多。
有一个小小的书包,已经褪色开线,但能看出原本的颜色很明亮。
所有东西都装在书包里,宋琉有时会像现在这样拿出来清理一番,但清理完之后,仍然会仔细地按照最初的模样放进书包里。
有一束干枯的狗尾巴草,几截边缘毛剌剌不知道什么用处的缎带,一串穿的扭扭歪歪的贝壳,一支已经折了角的风车。
还有一张认认真真折成豆腐块的旅游宣传袋,巴掌大小的折面上,刚好露出了“南市”二字。
宋琉看了很久,转头和白远宋姨笑道:“这么小个书包,没想到能装下那么些东西。”
说完,她转身摸了摸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上来的杜宾的脑袋。
两个人一起陪着她整理,整理好后,又和宋琉一起把堆了一整箱的录像带和光碟取了出来,仔细检查有没有消磁或者损坏。
等白远劝宋琉早些休息的时候,杜宾仿佛通人性似地离开了。只是离开不久后,宋姨隐约听见楼下有动静,她担心是杜宾在调皮,和宋琉白远打了声招呼后就下楼去看。
没想到二楼亮起了灯,更没想到走到打开的卧室门前,是白初贺在里面。
“不是说来回太折腾吗,怎么回来了,小宝也回来了吗?”
宋姨一边说,一边伸手招呼杜宾,刚弯下腰想摸摸杜宾时发觉了不对。
白初贺一直蹲在书桌前,夜里这么安静,宋姨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应该不会很小,但白初贺却仿佛一直没听见。
宋姨眉头皱了起来,慢慢走到白初贺身后,“初贺?”
借着书桌上台灯的灯光,她看清了白初贺的模样。
白初贺额头抵着桌角,一下又一下地慢慢撞着。
“初贺!你干什么呢?!”
宋姨吃了一惊,连忙去抓白初贺的肩膀,抓住时感觉到白初贺整个身体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她不知道白初贺这是怎么了,她借着灯光晃了一眼,白初贺整个人像脱了力一般,仿佛只能靠倚着书桌才能稳住身形。
他的脸刚好在阴影里,宋姨看不见,也分不出时间去问发生了什么事,赶紧拉白初贺起来。
但白初贺似乎没办法使力气,宋姨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个即将成年的男生的重量,她根本就拉不动。
“初贺,你先起来,出什么事了,你别急,好好跟我说。”
宋姨伸手挡住桌角,白初贺碰到她温和的手心,才稍微有了点反应。
宋姨见他撑着桌子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但当看见白初贺脸上的表情时,宋姨又吓了一跳。
她从没见过哪个十几岁的孩子脸上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失魂落魄到了极点,似乎又极度痛苦,两种情绪交织着,让宋姨觉得光是看上一眼就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愣住了,“到底......”
宋姨的声音模模糊糊,仿佛在虚空中传来,挤进白初贺的脑袋里。
他的大脑里,无数白皎曾经说过的话响起,天真甚至有些幼稚,但清晰无比。
[所以树不管怎么变,它还是同一棵树。]
[就算所有东西都变了,月亮还是那轮月亮,一直挂在那里,始终如一。]
[对哦,月亮始终都是同一个月亮。]
[小月亮对你很重要,你不要害怕,你要经常来,不要忘了他。]
...
意识混乱至极的时候,白初贺朦胧间听见自己强撑着精神,试图用冷静的声音开口,向宋姨问了一个再明显不过的问题。
“...这根项链,是白皎的吗?”
宋姨听见白初贺总算肯开口说话,稍微松了口气,顺着白初贺的话看见白初贺紧握的手心。
白初贺虽然这么问着她,可那只紧握的手却没有松开,只露出一截垂落下来的闪闪发光的细链。
但也足够宋姨认出那是什么东西。
“对,是小宝的项链。他从小戴到大的,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没怎么带,好像偷偷藏起来了,我给他放在这儿的。”
白初贺觉得自己的喉咙中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说出话来。
“这条项链一直都在这儿吗?”
宋姨的声音像一把尖刀,理所当然地捅进他的大脑,惩罚着他。
“对呀,一直都在这儿呢,你现在才发现吗?”
白初贺闭了闭眼,头疼欲裂。
“初贺,这条项链怎么了吗?还是你和小宝吵架了?”宋姨觉得有点不对,“他很喜欢这条项链,特别珍惜,平常连我都不怎么给看呢,以前我经常瞧到他在自己偷偷保养。”
难怪这颗月牙形的吊坠虽然闪闪发光,但却有不少擦痕。
是白皎在这么多年里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直到能擦出它的内心。
白初贺几乎能在宋姨的话里想象出白皎笨拙地坐在书桌前,宝贝似地摘下项链,抿着嘴唇,用不甚高明的办法,一次次擦掉吊坠上的随着年月攀爬上来的锈痕。
白皎的性格,他应该并不擅长这种精细的操作,但却坚持着这项需要十足的耐心和精巧的活计,一直到现在。
“他为什么不戴了?”
宋姨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她想了想,白皎似乎是在白初贺到白家后开始把项链藏起来的。
她猜测出一个她觉得不太靠谱的回答,“...可能是怕你不喜欢?”
白初贺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更加难受。
曾经许多细小的疑问,微末之处的不协调感,似乎都在这根项链的光芒下逐渐得出了解答。
“......宋姨。”
白初贺终于直起身来,他咬了下自己的舌尖,强迫自己集中起注意力。
铁锈味漫开,是他没控制好自己,咬得太狠,刺痛一片。
“白皎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接到白家的?”
宋姨被白初贺陡然专注起来的目光吓了一跳,“我不太清楚小宝具体的出生日期,不过看年龄的话,被你妈妈捡到的时候大概是五岁多六岁左右,不会超出六岁。”
她见白初贺的眼神沉得像海,不知道为什么,宋姨觉得自己得跟白初贺仔细说清楚。
“这个年龄也是体检后估算的,你也知道小皎的个子不算高,现在已经算是好很多了,他小的时候个头更小,光看体型的话我甚至会觉得他可能才四五岁。”
白初贺用力地调动自己的思绪,让自己的大脑变得灵活起来。
回白家后,在他听过的所有曾经让他疑问过的无数话语里,他终于抓住了一句。
“宋姨,您跟我说过,你说我妈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我。”
宋姨微愣片刻,不知道白初贺为什么会提到这个,但她点了点头。
她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是想委婉地提醒白初贺什么。但她也知道她自己说得太过没头没尾,谜语一样,指望白初贺一下子就想清,太为难这个孩子。
“然后您说,即便是找到白皎之后。”
但看样子,白初贺在这个夜晚,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宋姨点头,“对。”
“所以...”白初贺一字一句道,“您的意思是,妈她一开始就知道白皎不是她亲生的,对吗?”
宋姨又点点头,心里冒出一点不可遏制的担忧。
她不知道白初贺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她当时没有选择和白初贺说清楚,有很大的一个原因是她担心白初贺为此怨恨宋琉。
扪心自问,宋姨觉得如果是自己,自己的父母明知家里的孩子并不是亲生骨肉,却还是把本应该属于自己的情感与物质都给予对方。
得知这种事后,她恐怕做不到大大方方释怀,一点埋怨都没有。
一直以来令人捉摸不透的白初贺就更说不准了,白初贺以前过的日子实在太令人揪心,即便寻找不到他并不是因为宋琉白远不够尽心,但也改变不了白初贺吃过苦的事实。
宋姨的呼吸都忍不住放轻,等待着白初贺或是漠然或是怨愤的情绪。
果然,听见她的话后,她感觉到白初贺被她扶着的肩膀猛地颤了一下,最后逐渐平静了下来。
宋姨迟迟没有抬头,她不知道白初贺即将而来的情绪,对白初贺,她觉得他们始终是亏欠的。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