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仿佛叹息:“别人的女儿,又何尝不是他们的亲骨肉?况且君父君父,我既想为天下君,便该把万民都当作子女。”
李禅秀一时怔住,仰头看着父亲。
李玹很快回神,看向他,又笑道:“况且蝉奴儿说的也不错,裴椹……应该和他祖父一样,心怀大义。我们义军势弱,他仍愿意加入,显是看重义军的德行操守,若用联姻手段稳固关系,反倒落了下乘,可能令人观感不好。”
说完,他又笑着夸赞李禅秀:“不过蝉奴儿这次做的不错,不仅招揽赵律,又果断处理了蔡澍,使荆州可能休兵,还为阿爹招揽来了裴椹这样的将才。”
顿了顿,又道:“他们裴氏从老燕王开始,就效忠李懋,老燕王更是李懋一手提拔。你能把裴椹招揽来,甚是不容易。”
李禅秀不由眨巴两下眼睛,一副“我也没想到”的模样,然后被李玹抬手覆住眼睛,笑道:“好了,问这么多,还休不休息了?这几日你一直奔波忙碌,赶紧先好好睡一觉。”
李禅秀忙老实闭上眼,但等身旁衣袖慢慢抽开,李玹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他不由又睁开眼,望着上方帐顶一阵出神。
片刻,他忽然爬起身,从旁边的书架里拿出此前画的裴椹背影象——这画先前放在他的临时住处,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之后去哪住,就把画带到那,生怕被别人知晓他有这么一幅画似的。
此前一直不明缘由,如今看着画中背影,却怔然。
原来,是因为他喜欢裴椹吗?
所以在画舫见到对方时,他才紧张。所以招揽裴椹失败时,他才比任何时候都难过。而当裴椹同意加入义军,他高兴之余,却还是遗憾。
当时不明白遗憾什么,此刻,却仿佛已经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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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中,裴椹率随行护卫匆匆赶回,不等担心他的燕王夫妇上前关心,就先拽着杨元羿回中军大帐。
杨元羿见他神色严肃,不由也跟着紧张,进了军帐便问:“俭之,可是出了什么事?”
裴椹神情凝肃,片刻,却先郑重给他倒一杯茶。
杨元羿:“……”不是,你忽然对我这么客气,我有点害怕。
“到、到底是什么事,你还是直接说吧。”他捧着茶盏,声音都有些紧张。
裴椹看了他一会儿,又凝思许久,终于沉声道:“元羿,我已经决定,加入西南义军。”
杨元羿闻言愣了愣,随即长长舒一口气,道:“原来就是这事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
说完忙捧起茶杯,喝一口压压惊。
裴椹皱眉:“你不惊讶?”
杨元羿:“惊讶啊,怎么不惊讶?”
然后不等裴椹再问,又继续道:“不过也没那么惊讶,毕竟你忽然去追公主,我就猜到几分。”
裴椹顿时放下心,道:“那你也支持?”
“当然啊。”杨元羿立刻道,“我之前不是就说过?你做什么决定,我和爷爷都支持。”
“而且……虽然有点意外,毕竟西南义军实力最弱,目前看起来不是个好选择,但你没有自立打算的话,咱们总要找个‘皇帝’效忠,不是西南的李玹,就是司州的圣上,要么就是金陵,这么一圈数下来,义军好像又还可以,所以也没那么意外。”尤其是公主就在西南义军。
裴椹定定看着他,良久,忽然重重拍了拍他的肩,道:“多谢。”
杨元羿也怪不好意思,大咧咧道:“咱俩多少年的交情了,何必这么见外。说起来,你打算投靠义军的话,还在咱们军中的梁兴荣以及他的梁州军残部,要事先处理好。”
裴椹点头:“嗯,先前殿下也告诉我,是梁兴荣将我和殿下在西山坡见面的消息,透露给蔡澍知道,使他们有机会来截杀我。”
“什么?”杨元羿一听吃惊,“梁兴荣是梁王……是金陵那位圣上的人,如此说来,岂不是金陵那边想……”除掉你?
后面几个字,他没敢说,但裴椹不会听不懂。
他沉思道:“眼下还没有证据,但无论是不是,既然我已经打算投靠义军,梁兴荣都不能留,至于他的梁州军残部,能收编的,就尽量收编。”
杨元羿点头,表示明白:“这事咱们得做的快狠,一击就中要害才行。尤其你去西山坡后这么久才回,梁兴荣未必不会猜测、疑虑,甚至已经得到什么消息,咱们更得先下手。”
裴椹同意:“我就是来与你商议此事。”
两人一番商议,很快定下策略。
杨元羿正要去办时,忽然又想起什么,转头问:“对了,你去追公主,可有跟她商定……”
裴椹微一皱眉,纠正:“以后不要再称呼公主。”
杨元羿:“啊?”
那称呼什么?嫂子吗?你这次进展这么快?
“他是男子,并非公主,你以后称呼他‘殿下’即可。”裴椹解释道。
杨元羿:“啊?!!”
他惊得双眼瞪圆,手中拿的兵符都差点掉了。
裴椹以为他还在疑惑公主为何是男子,便将自己和李禅秀说开后,李禅秀解释过的话说一遍:“当年殿下刚出生,圣上……李懋派去抱走殿下的人中,有太子的心腹,帮忙瞒过此事。加上殿下是早产出生,太过孱弱,在场的人都以为活不成,所以有其他知道的人,也都被钱财收买,没有声张。”
至于后来李禅秀意外活了下来,那些人就更不敢声张了,毕竟是欺君之罪。但以免出意外,这几人后来还是被太子旧部收买的收买,弄出宫的弄出宫。
杨元羿张了张口,半晌道:“我不是奇怪这个,我是……”
他想了想,觉得不应当说,毕竟有些失礼,但奈何实在抵挡不过心中的好奇,到底还是走近,小声问:“我意思是,你之前竟然不知道?你不是已经跟殿下成过亲了?他、他既是男子,那你……洞房那晚也没发现?”
裴椹:“……”
他脸色瞬间变黑,忽然阴恻恻道:“你是不是太闲?还不去办我交代的事!”
杨元羿:“!”
真是的,上一刻还跟他说“谢”,下一刻就说他“太闲”,一点好奇心都不给满足。
他走后,裴椹仍一个人坐在椅上,许久,忽然抬手,用指关节恨恨敲了敲前额。
洞房?梦中都没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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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驻扎在汉水南岸的并州军和梁州军忽然发生冲突,据说梁州军的梁大人在调解冲突时,不幸落马,被马蹄踩中脖颈,意外身亡。
两日后,裴椹将梁州军残部整合进三万并州军中,亲自检阅后,率其中一万精锐,前往梁州府城,名为与义军结盟,实为加入义军。
在他率军出发时,燕王得知他要投靠义军,忽然驾马冲到军前,焦急劝阻:“俭之,我听说你要投……要去和义军结盟?这万万不可。”
裴椹皱眉:“为何?”
“这……”燕王着急,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唉”一声道,“你起码应该跟并州的杨老将军商量一下。”
裴椹:“我已经给杨老将军去信。”
燕王:“那、那你应该等他回信啊。”
杨元羿听了在旁宽慰:“王爷放心,我爷爷定是支持的。”
可燕王明显还是着急。
裴椹拧眉,眼看已经快到他和李禅秀约定的时间,不由道:“父亲若没有其他话要说,我就先走了。”
说罢驾马继续前行,徒留燕王在原地。
……
梁州府城的城楼上,知道裴椹今日前来,李玹率一众义军心腹,亲自迎接。
李禅秀站在李玹身旁,他今日穿了一件绛紫色锦袍,衬得眉目如玉,身姿如竹,气度不凡,神情却有些焦急看向远处。
已经快到说好的时间,裴椹却迟迟不见人影,一时城楼上的人都有些担忧,这人……不会真后悔不来了吧?
直到日晷到了正午时刻,已是见面时间,远处仍不见人影。
李禅秀心中也开始担忧,时不时就看一眼头顶太阳。
他并非担心裴椹会后悔食言,而是想对方迟迟没来,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
旁边一同等待的人也不时看头顶日头,渐渐忍不住低声耳语。
李禅秀小心看一眼身旁父亲,见李玹仍捻的佛珠,不动如山,稍稍松一口气,随即又紧张看向前方。
就在这时,远处终于出现烟尘,隐隐是一支兵马前来。
随着马蹄声滚滚传来,大军越来越近,为首之人身姿俊逸,飒踏如星,正是裴椹。
李禅秀心跳瞬间加快,紧紧盯着那片烟尘中走来的一人一马,冷峻人影。
没有哪一刻比这一刻更让他清晰认识到自己心中的激动,他来了,裴椹他真的来了。
第110章
李禅秀紧紧望着那道熟悉的冷峻身影, 眼睛一眨不眨,直到睁得眼眶都微微发酸,仿佛舍不得错过眼前的任何一个时刻。
这样一幅场景, 他在梦中奢想过很多次, 想象裴椹要是没效忠金陵,而是忽然来加入他们西南义军,该会多好。
但也只是想想。而且那时更多是出于对形势的考量,以及遗憾金陵的李桢不会用人, 也有想见一见这位信中好友的期望。
而如今, 这个想法竟成真了。梦中他想象的一幕, 竟然真的出现了。甚至眼前这一幕,与他想象过的画面相差无几。
李禅秀微弯起唇角, 又忍不住眼睛有些湿润。
虽然是之前就约定好的,早有心里预期,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 还是无法不欣喜激动。更何况,他如今心中还多了一份难以言明的心思。
他眨了眨眼, 双手忍不住握紧横拦, 身体微微向前倾,仿佛这样能看得更清楚些。
城楼下方,裴椹也远远就看见那道熟悉身影, 五指不觉微紧, 用力攥着缰绳。
他以为从此退回朋友、臣子的距离, 以后只默默伴着殿下就好,然而只是两三日不见, 心中思念却愈发汹涌,不可遏抑。
甚至隔着这么远的距离, 他仿佛都能看清对方衣服上花纹的样式,能看清对方白皙的面容,出尘秀丽的眼睛,那双眼睛仿佛正含情脉脉看着他……
裴椹深吸一口气,忽然闭了闭目,在心中警告自己:不要妄想,这不过是想象而已。人的目力不可能看那么远,而殿下也不可能……
他渐渐平复鼓噪的心,再度睁开眼。因为距离渐近,这次真看清了李禅秀的神情和面容,但同时也看见李禅秀身旁站着一个高他一头,身穿玄色鹤氅,如琼林玉树的男子。
对方深眉俊目,五官明显和李禅秀有些像——确切说,是李禅秀长得和他有些像。
裴椹很快猜到,对方就是李禅秀的父亲——那位曾被圈禁十八年,身上有着传奇与悲情丨色彩的太子殿下,李玹。
对方看起来竟意外地年轻,和李禅秀站在一起,与其说是父子,倒更像是年岁相差稍微大一些的长兄和幼弟。
为免被察觉什么,裴椹很快移开视线,也克制着不再多看对方身旁的李禅秀。
不知为何,这位太子殿下看着气质温和,淡雅如玉,但却给他一种面对深渊的感觉,仿佛平静水面下暗藏着危险。
但仔细想想,也不奇怪,能在被圈禁的十八年里,在老皇帝的眼皮底下演戏,麻木对方的警惕心,后又成功离开洛阳,成为义军领袖的人,怎么可能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