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上,见裴椹真的率军前来,一众将领、谋士不由都松一口气,随即个个面露喜色。
但随着裴椹大军越来越近,就快到城楼底下时,众人脸上的喜色又渐渐转为隐忧。
虽说裴椹是来加义军,但对方带着一万精锐军到了城楼下,他们到底是开城门,还是不开?
不开城门,显得他们没有招揽的诚意,更像是怕了裴椹似的。
可开城门的话,毕竟来的是一万精锐军……虽说可能性很低,但万一,万一裴椹不是真心来投靠,而是使计诈他们,他们一开城门,跟直接投降有何异?
尤其主上和小殿下此刻都在城楼上,万一有个什么万一,他们的主心骨不就被人一锅端了?
李禅秀目光扫过众人,看出他们隐忧,忽然朝李玹一拱手,声音朗润:“父亲,不如由我去城楼下见裴将军。”
“不可啊,小殿下。”话音一落,立刻有人反对。
“兹事体大,您和主上都是万金之躯,我看还是请阎将军去一趟,比较合适。”开口的是一个文人模样打扮的谋士。
李禅秀微皱了皱眉,知道他们没见过裴椹,而裴椹又素有冷面杀神的称呼,众人有此顾虑,也属正常。
但他都和裴椹见过多少次了,甚至床都……李禅秀忽然轻咳,耳际浮现一抹薄红,正欲再开口。
李玹却先一步,徐徐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相信裴椹是真心来加入,诸位迟疑顾虑,反倒显得义军瞻前顾后,没有一扫天下的气魄。开城门吧,我亲自去迎接。”
话音一落,众人不敢再言。
城楼下,杨元羿勒马停下,和裴椹并立。见城中半晌没有动静,他不由侧头低声问:“俭之,你真跟……那位殿下约定好了?这怎么没动静?他们不会以为我们是来攻打……”
话没说完,前方城门忽然渐渐打开,上方吊板也被“吱呀”放下,重重压在护城河上。
随着厚重木板落地,震起几缕细微尘土,城中同时走出一道颀长身影。他一身深黑鹤氅,身姿如松,周身有种说不出的沉稳气势。
旁边紧跟在他身侧的紫衣少年,秀丽眉眼隐含笑意,身影清俊修长,亦如翠竹,秀美如玉。
杨元羿看到这一幕,暗暗惊讶,太子殿下和……小殿下吧,还真是父子俩都气度不凡。小殿下就不说了,当初在西北初见时,对方一身旧衣,就险些把他看呆。
而太子殿下,除了眼神更沉淀了些,眼尾似乎有少许细纹,看起来竟和当年年轻,名满洛阳时没什么太大变化。
杨元羿有幸见过太子风姿,但当年年纪还小,也就五六岁,已经记不太清,只觉此刻的太子跟当年没什么两样。
而跟在太子父子身后的,是十几名武将和文士,应该都是义军中的重要人员。
正出神时,杨元羿忽然察觉,旁边的裴椹已经翻身下马,大步迎上前。
他一身玄甲,身披大红披风,腰佩玄铁弯刀,身影坚冷,有种肃杀之感,不比迎来的太子父子气场低。
杨元羿骤然回神,连忙也下马,跟身旁其他几位将领一起快步跟过去,保持落后裴椹两步的距离。
因为明面上是来结盟,裴椹大步走到李玹和李禅秀面前,并未行大礼,只先拱手抱拳,沉声说:“并州裴椹,见过太子殿下。”
余光恰似不经意,掠过对方身旁的李禅秀身上。
李禅秀面容含笑,藏在袖中的手指却紧紧攥着,心中远非表面这般平静。
他今日鬼使神差,戴了之前在西北县城时,裴二非要买的一对男女发簪。自然,为避免别人看到后觉得奇怪,他戴的是男款,不知道……裴椹能不能看出来。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又莫名羞耻。
李玹没注意到方才裴椹飞快扫过的目光,又或是注意到了,但也没多想。
他含笑对裴椹点头,语气轻缓:“先进城再说吧。”
裴椹听完,立刻放下手。
一行人很快转身回城。
因为走在李玹旁边,裴椹仍没敢多看李禅秀。
直到进了城,城门关上,与外面大军隔开,只剩双方重要的人在场时,裴椹忽然向后一甩披风,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再次恭敬行礼:“属下裴椹,见过主公。”
话音一落,身后的杨元羿等人同时跪下行礼,口称“见过主公”。
李玹立刻俯身,玄袍衣袖坠地,亲自扶起裴椹,目光含笑:“不必多礼,快起来吧。”
接着又对杨元羿等人说:“诸位将领也都请起。”
杨元羿等人很快起身,站在裴椹身后。
裴椹方被李玹扶起,目光敏锐看见对方手腕戴着一串佛珠,衣袖间隐有檀香气味。
很快,他想起京中曾有传言,说太子李玹被圈禁后,深深悔过,每日诵经念佛,向先帝和诸神诸佛忏悔罪孽。
脑海紧接着又闪过什么,他忽然明白李禅秀手腕上的佛珠是哪来的了。原来不是旁人送的,是他父亲给的。
心中莫名松一口气,他忍不住想去看对方,可偏偏面前站着李玹,不能肆意移开目光。
李玹自是不知他和李禅秀心中煎熬,寒暄数句后,忽道:“我听禅秀说,你字俭之?”
裴椹忽然听到李禅秀的名字,骤然回神,忙恭谨道:“是。”
李玹便笑道:“我与你父亲同辈,便也称你俭之吧。”
说着握住他的手腕,引他往府城走,道:“城中已备好酒宴,正等你和诸位将军来共饮。”
裴椹心知太子此举是为了显示对他到来的看重,以示亲近,自己切不可真失礼倨傲,忙一直恭敬落后半步。
然而李玹刚走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又转头朝李禅秀笑道:“禅秀,站在那干什么?还不与为父一起走?”
李禅秀愣了一下,忙快步走过去。
李玹走几步后,便松开手,与两人同路并行,不时闲聊。
只是他走在中间,裴椹和李禅秀走在两边,想看彼此,却又不敢多看。
李禅秀腰背挺得笔直,走路时目不斜视,生怕被父亲察觉什么。可心跳的加快,无法克制。
没见到裴椹时,他还能在心中告诫自己,别胡思乱想,未必真是那般,不要被伊浔的话影响了。
可真见到裴椹后,当对方那张隔了三日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俊冷面容,再次出现时,心跳的不断加快,心底隐秘的欢喜,都令他无法再欺骗自己。
尤其此刻,越不能光明正大、无所顾忌地看向对方,越是忍不住想看向对方。
看到了,心中紧张;看不到,又心神不宁。
喜欢怎会是如此奇怪的东西?令他变得奇怪,竟无法控制自己。
李禅秀一路心绪纷杂,甚至没怎么听清李玹在和裴椹等人在说什么。
到了郡守府,众人在席间落座,他又下意识看向裴椹。
对方刚好坐在他对面,这次他不需用余光,更不需特意避开父亲,只需一抬头,就能看到对方。
裴椹恰好转头,目光和他撞上,似乎怔了一下,很快含笑举杯,接着便转头继续与身旁人说话,神情自若。
李禅秀勉强笑了笑,心中却是一沉。裴椹好像并没看出他发簪的特别,也许看出了,只是……看出又如何呢?
他再次想起之前自己在西北和对方假成亲,阴差阳错,使对方用错情的事。
那晚裴椹来和他说愿意接受招揽,惊喜之下,他和对方都避免再提及这事。
可此刻,他却忍不住回想,裴椹已经知道他是男子,又怎会还喜欢他?对方定是觉得尴尬,所以才不提此事。
就像他先前怕对方尴尬,也不提一样。
至于裴椹还愿意接受他的招揽,与他做朋友,是因裴椹本就光风霁月,不计较这些。而且对方那晚也说,他来……是为了大义,为何天下能早日靖平。
可偏偏,可偏偏他后知后觉,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竟喜欢对方。
不,就算早意识到又如何?裴椹喜欢的是假装成女子的他,他能为了让裴椹喜欢他,一直假装是女子吗?那不是欺骗吗?
李禅秀心中忽然低落,方才见到裴椹时的紧张、喜悦,也瞬间被这股酸涩冲淡。
他忍不住端起酒樽,一个人闷闷喝了一口,顿了顿,又喝一口。
酒液微辣,流入喉管,仿佛能短暂冲淡那股酸涩。可转瞬,却又酸涩得更厉害。
对面,裴椹余光一直注意着他。怕被李玹察觉,也怕压不住心中妄念,他今日一直克制自己,一遍遍在心中告诫自己,万不可行差踏错。
他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能继续跟在殿下身边,继续看着对方,若被发现他心中见不得人的绮念,定会将殿下吓得就此远离他。
而李玹……李玹,方才来的路上,他看得分明,李玹对李禅秀的看重、宠溺,溢于言表。
若被对方知道自己对他儿子的想法,以后定然也再难有机会见到李禅秀。
裴椹一边喝着闷酒,一边假装风轻云淡,与身旁人谈笑,却根本没注意旁边人说什么。
杯中物也不知为何,明明是清酒,却浊涩万分。
裴椹抬手又饮尽一杯,余光却看见李禅秀双手抱着酒樽,也喝了好几下。
他一开始心中忍笑,觉得对方像偷喝酒的小猫,可见对方喝完一樽后,又倒一樽,眉心不由微皱,心中也紧张担心:殿下身体不好,且不擅长饮酒,这种清酒喝一樽就够了,怎么能一直喝?李玹……竟也不拦着?
裴椹有些坐不住,余光开始频频注意对面。
这时,席间再次有人想提联姻之事,但被李玹及时用眼神制止。
谋士们都是人精,一见就明白李玹不同意联姻,再想起方才来的路上,李禅秀和裴椹并行在李玹身侧的一幕——两人都是难得一见的出众气度,又是同辈……
于是很快又有人道:“主上,听闻裴将军与小殿下曾是旧识,交情颇深,如今裴将军又被小殿下说动,加入我们义军。二位真乃志相投,趣相近,如此情投意合,不若结拜为兄弟,如此,主上多一义子,殿下多一兄长,真乃喜上加喜……”
李禅秀连喝两樽酒,正有些微醺,闻言忙抬头,带着朦胧醉意想:哪个?又是哪个想让他和裴椹当兄弟?想让他和裴椹乱……
他不由睁大朦胧醉眼,努力寻找。
李玹端着酒杯的手一顿,余光看一眼自家快成醉猫的儿子,心中无奈失笑,继而看向裴椹,询问:“俭之,你觉得呢?”
李玹对此是不抵触的,尤其听李禅秀说过他和裴椹在西北时有过交情后,觉得二人若真能结拜成兄弟,确实是好事一桩。有裴椹辅佐,李禅秀未来的路也能走得更顺一些。
裴椹闻言,握着酒樽的手一紧,心跳险些漏一拍。
和殿下结拜成兄弟?那以后他和殿下的关系,岂不可以更进一步?甚至,他从此能借着兄长的名义,光明正大接近对方,关心对方,不必像现在这样遮遮掩掩……可这样的好事,真的会突然降落到他头上?
裴椹面色不动,心跳却不由愈快,甚至一度怀疑李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在试探自己。
可在场义军中的众人都面带期盼,李玹看向他的眼神,也不像试探。
他攥着酒樽的手紧了又紧,嗓子一阵干渴。终于,他看向对面的李禅秀,目光幽暗深邃,遮掩着心底的妄念,哑声道:“能和殿下结拜为兄弟,椹……自是荣幸之至。”
李禅秀在醉意中听到这话,心脏却像被闷闷敲了一下,疼得紧缩:裴椹同意了,裴椹答应了……
果然,对方已经只把他当朋友、兄弟。他明白的太晚,知道的也太晚。
李禅秀心中忽然涌满难言的酸涩,明明他想要的都已经达成,明明西北的过往,裴椹不怪他,招揽的事,对方也答应了,对方如此宽容大度,不计前嫌,简直没有比裴椹更好说话的人了。
可他偏偏……还是不知足,心中还是空落。他怎会如此贪心?李禅秀心中酸涩难过,却偏偏什么都不能说。
席上,见裴椹答应,杨元羿意外,义军的一众将领、谋士则大喜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