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理解裴二此刻心急,但也担心对方是气急攻心,一时不顾大局,忙想提醒。
但这时,钱校尉等人过来,盯着裴二手中的信,道:“陈将军给你们送的信?可是有什么重要消息?大家一起来剿匪,真有这种消息,可不能藏私,互相瞒着啊。”
说着,钱校尉伸出手,想要裴二手中的信。
裴二冷冷看他一眼,忽然将信纸攥成一团,转身就走。
“诶,他这是什么意思?”钱校尉不快,转头问李千夫长。
李千夫长还没开口,前方裴二忽然又停住脚步,转过身,在火把的幽幽火光下,面无表情看向钱校尉道:“如果你们是想今晚从后山崖壁旁的小路攻山的话,我奉劝你们最好不要。那条道狭窄隐蔽,虽可出其不意,但如果是对方故意设饵,上方有人借风势进行火攻,你们便会被困在那条道,进不得,退不出。”
说完,他再次转身离开。
钱校尉一愣,忙指着他的背影,气道:“你看看,他这是什么态度?一个小小百夫长……诶等等,什么小路?谁说我们要走小路攻山?你们是不是派人去偷听我们说话……”
虽然他是校尉,但李千夫长这会儿也不想搭理了,赶紧绕过他,追上裴二。
他欲言又止,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裴二忽然先开口:“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不必担心,我并非气急一时冲动。”
李千夫长一听,顿时放下心,斟酌问:“那你是想……”
裴二望着前方黑黢黢的山影,沉声道:“你与众人在此驻扎,我先带人上山探查,然后等我消息,可能今晚或明天,最迟后天攻山。”
李千夫长见他并非冲动,且分析在理,不由点头说:“好,就按你说的办。”
此一时彼一时,虽然之前裴二说的办法更稳妥,但现在他们有人被那帮山匪抓了。
尽管只是两个人,但那两人恰好是营中仅有的郎中,更别提其中一人还是擅长缝合伤口、治疗外伤,连肠子断了的人都能救回来的沈姑娘。
所以即便没有裴二,他也得想办法救人。
万一救不回来,他们营里就没郎中了。即便事后府城再给他们调,医术肯定也不如沈姑娘好。
这也是陈将军紧急送信,让他们务必把人救出的缘故。
裴二见李千夫长同意,也微微点头。
虽然这一路,不少命令都是他建议,但李千夫长毕竟是真正领队。如果对方不同意,他其实也没办法,只能自己想办法去救。
好在这一路,李千夫长与他交谈越多,对他就越敬服,基本听他的意见。
与李千夫长交代完,裴二又看向张虎。
张虎一见他看过来,立刻抱拳道:“百夫长若有吩咐,尽管说,我张虎定然听命。”
不说他们是上下级关系,就说要救的是沈姑娘,张虎也义不容辞。
裴二沉沉点头,说:“好。”
随后他又点十几个人,换上便装,趁着夜色直接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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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禅秀在一阵头疼、昏沉的不适中,慢慢恢复意识。手脚好像被绑着,血液不通畅,导致有些发麻。
藏在袖中口袋里的匕首仍在,只是不容易拿出来。
隐约又闻见苦涩的药味和炭火味,耳朵也听见一阵闷咳声。
意识到这房间里还有其他人,他不动声色,仍闭着眼,假装没醒。
不一会儿,闷咳声停止,一个压着怒意,但难掩虚弱的年轻男子声音响起:“除了这些,你们还做了什么,都老实交待!”
话落,一个有些小心的声音响起:“大哥,你别生气,我们真的只抓了这两个郎中,别的什么都没干。”
是那个声音粗粝的黑衣人,李禅秀记得自己就是被他打晕,捞着腰挂在马边,一路颠簸。而且没记错的话,当时有人喊他“四当家”。
“是啊二当家,四当家真的只带我们去抢两个郎中来,不是听说永丰镇的这两个郎中很厉害么,您的伤又……”
“你们真没抢军需?也没干伤天害理的事?”话没说完,就被那年轻男子喝断,接着又是一阵咳嗽。
好像有人赶忙围上去,替他拍后背,安抚道:“少主,您别气了,当心身体。宣平也是担心您,不得已才这么做。”
“是啊公子,咱们都到这境地了,还讲究那些仁义道德干什——”
话未说完,就忽然止住,屋内陷入一片沉沉安静。
李禅秀猜测,应是方才说话的人,被那位“公子”瞪视了。
不过,宣平……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半晌,那位公子又开口,声音沙哑:“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你们至此。我陆骘一人落草便罢,还带你们也一起走上邪途,以后到了地下,还有何面目去见父亲母亲,以及陆家的列祖列宗?既然是因我受伤,你们才如此,那这伤,不治也罢。”
话刚落,忽然传来“扑通”一声响,好像是那个叫“宣平”的四当家忽然跪地。
对方声音粗粝哽咽:“大哥,是我的错,我一人承担,还请你快让那胡郎中来帮你治伤吧。等你伤好后,我定亲自送他回永丰营寨,以死谢罪。”
另一人也忙慌道:“二当家,不至于啊,我们真没碰那军需,一点都没敢拿,更没伤人。”
“少主,还是让那胡郎中给您治伤吧。”
“是啊,公子!”
“少主!”
“您不是说过,还要带大家一起收复北地,重回幽州吗?”
“……”
似乎是几人一起围上去,恳求那位陆骘公子。
不过,北地、幽州,宣平、陆骘……
李禅秀皱眉,终于知道这人是谁了。
正这时,身旁忽然有人动了动,接着响起一个有些颤抖犹豫的声音——
“那个,几、几位好汉,我真不是有意要打断,而是……实在是,你们这位公子的伤,我、我也治不了啊。”
胡郎中语气战战兢兢,像是生怕惹怒这帮绿林。
第36章
室内忽然一片安静, 李禅秀感觉数道目光陡地看过来,身旁的胡郎中一下抖得更厉害。
紧接着有人从地上爬起,大跨步走来。
李禅秀只感觉迎面带来一阵风, 旁边一阵布料摩擦声, 接着耳旁响起那个叫“宣平”的四当家不愿相信的声音——
“怎么会治不了?不是说永丰镇驻地有神医,连肠子断了的人都能救回吗?我大哥只是腿伤和中毒,你怎会治不了?”
胡郎中被吓得声音直哆嗦:“好、好汉,我真不是故意不治, 方才你们给那位公子的伤处换药时, 我偷偷睁开眼看见了, 他伤处的肉已溃烂见骨,血又乌黑, 是中毒症状,腿已经保不住了啊。”
听他声音的位置,应是被宣平一把拎起来了。
“什么保不住?”宣平声音粗粝, 又低吼,“你不是连肠子断了的人都能救?我大哥腿又没断, 怎会保不住?你……”
他声音颤抖哽咽, 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忙松开胡郎中, 胡乱帮对整理衣服, 自顾道:“我知道了, 定是我先前请神医时太冒犯,得罪了神医, 还请神医见谅,我给您道歉, 请您莫再怪罪,一定救救我大哥……”
旁边胡郎中不仅没放下心,反而吓得更抖了。
李禅秀无奈,心中叹了声气,终于睁开眼。
他刚想说“我可以帮你们陆公子看看”,但还没开口,就听上方传来一道闷咳中带着怒意的声音:“胡闹!宣平,还不快给他们松绑。”
“对对,松绑。”宣平赶紧又手忙脚乱地帮胡郎中松绑,口中道歉,“实在对不住,老神医,我是真没办法,才出此下策请您过来。您就行行好,我大哥的伤真不能再等了。”
李禅秀目光看向上方,那个叫陆骘的男子。
对方样貌英俊,五官端正,看着和裴二差不多大。只是面容带着病气,此刻正坐在宽椅上,捂唇低咳。
他的左腿放在旁边的长凳上,透过白色裤腿,隐约能看见乌黑血渍,情况的确如胡郎中所说。
旁边一个留着胡须的中年男子正帮他拍着后背,低声劝慰。
另有两个少年模样的人,低头站在一旁,一副做了错事的模样。
果然是他,陆骘。
李禅秀目光微闪,眼睫很快低垂。
他知道此人,不过知道的并不是眼前的陆骘,而是未来的北伐英雄——陆骘,陆大将军。
在那场梦中,他是一年多后,自西羌辗转归来,重整父亲旧部时,才听说陆骘这个人。
据说他出身早已陷落的北地幽州,但一直心向大周,在父母皆为抵抗胡人死后,他带领族中旧部,终于成功南逃,回到大周。
原本南逃成功后,他怀着满腔激情,立刻参军,想要北上收复失地。但现实却给他沉重一击,加入边军不久,他便发觉朝廷并无收复北地的打算,只想安于现状。
他加入的那支边军更是早已消磨斗志,军中上到将军,下到士兵,皆堕落享乐,赌博成风。他们不去打胡人,却习惯欺压附近百姓,用搜刮来的钱去逛妓院赌场。
陆骘对这样的边军失望透顶,几次上言,反被军中将领针对后,终于萌生去意。
可就在他要离开前,撞见营中将军酒后欲强迫一良家女子,对方蛮横嚣张,甚至扬言要让手下也一起。他一怒之下,失手杀了此人,之后便被通缉、追捕。
据说被通缉的这段时间,他过得极不好,不仅失去一条腿,身体因中毒留下暗疾,导致后来英年早逝。身边旧随也在这期间,为了护他,一个接一个死去,最后只剩一个叫宣平的人。
之后胡人大举入侵,流民四起,大周朝廷仓惶南逃。皇帝在南逃途中下旨,允许各地自行募兵,抗击胡人和流民。
陆骘便在此时散尽家财,招募乡勇,北上抗击胡人。
起初他只有不到一千人,但一年后,李禅秀从西羌回来时,他手下已有数万兵马。后来鼎盛时期,更有近十万之众,一举收复河南河北。
李禅秀那时重整父亲旧部,同样在抵抗胡人,还一度想过招揽此人。只可惜,没等他开口,对方已经被大周的南逃小朝廷招揽。
那时的陆骘,和在东线抵抗胡人的裴椹并称是大周最后砥柱。
只可惜,这两根砥柱,大周都没有善用。
陆骘在收复河南河北后,就被朝廷猜忌,不久便因旧疾复发,英年早逝。他手下的军队很快也被朝廷接收,只有一个叫宣平的大将,拒绝了朝廷给的官职,按陆骘遗愿,将他烧成骨灰,带回北地。
说起来,在李禅秀那场梦中,东线的裴椹一直与陆骘政见不和。但在陆骘死后,裴椹却给他写了悼词,还派人帮宣平护送骨灰回北地。
李禅秀在梦中虽与陆骘没什么往来,但却见过对方一面,所以方才只看一眼,他便认出对方。
梦中的他后来也有听闻,据说陆骘在被通缉的那段时间,曾一度落草为寇,腿也是在那时失去的,想必就是这段时期。
只是没想到,对方落草为寇的地方,竟是乌定山。
而李禅秀因为没像梦中那样逃离军营,反而利用梦境,在军中救治伤兵后,又好巧不巧,被对方手下绑来。
李禅秀暗暗思量,觉得这境遇当真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