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他就看见对方手里的碗筷了,心中着实讶异。别人就罢了,徐阿婶一家有多穷,他是十分清楚的。
流放来的路上,徐阿婶的女儿小阿云生病,差点死去,一家人却连一个铜板都拿不出。丁成海当时为了救妹妹,去跪求押送的官兵,被抽了十几鞭,也没求来一点药和粮食。
最后还是李禅秀看不下去,偷偷拿出自己的药和碎银,接济他们。
所以他实在有些好奇,丁成海怎么会忽然有钱吃羊肉?总不会是城墙上的日子,比军营里好过?
丁成海闻言,脸色却微变,一时支吾。
锅旁的那些人也忽然紧张,目光不时往这边看。
裴二原本正百无聊赖听两人说话,察觉屋内气氛有变,立刻也警觉起来。
李禅秀余光注意到周围变化,面上浅笑不变,试探问:“是……不能说吗?”
丁成海跟他也算是熟识,何况自己妹妹的命还是李禅秀救的。他一向感激李禅秀,闻言咬咬牙,忽然不顾锅旁那几人眼神阻止,开口道:“沈姑娘,这羊是我们捡的。”
“捡的?”李禅秀惊讶。
“对。”丁成海点头。干脆道,“是在长城外面捡的。”
大约也就是十几天前,他们有人去长城外运沙子时,捡到一只不知是被什么猛兽啃了半只腿的死羊。
长城上的罪囚日子过的都苦,平时也就勉强能吃个半饱,肉什么的,想都别想。当时看到那只死羊,运沙子的十几名劳役眼睛都绿了,赶忙趁看守不注意,把羊藏在运沙子的车底。
回来后,那些人就将羊剥皮炖了,美美吃了两天。
说来也巧,这之后,他们再出去运沙子,总三五不时就能捡到只死羊,这段时间以来,已经陆续捡到三只了。
虽然也有人觉得怪异,但饿极了,谁还管那不多?而且羊肉是大家分着吃,众人也都默契保密,不说出去。
只不过,因为羊肉有限,大部分人只能分一碗,只有运沙子的人能一次吃到饱。
所以最近几日,劳役们都抢着想去运沙子。丁成海瞧着也眼热,找到军吏好说歹说,终于让他今天去运沙子。
而他运气也格外好,挖沙子的时候找了个借口去方便,竟让他捡到两只死羊。今晚刚回来时,屋里的劳役们差点没把他当英雄捧起,大家当场就剥了一只羊,先炖上一部分,剩下的打算烤着吃。
只是羊肉还没炖好,李禅秀两人就来了。
丁成海说完,有些小心地看李禅秀旁边的裴二一眼,忐忑道:“裴军爷,这羊……不是我们偷的。”
锅旁的众人也都紧张起来,他们之所以瞒着这事,主要是怕士兵们知道后,会把羊截胡,这样他们就没得吃了。
虽然士兵的伙食比他们劳役要好,但也没好到可以顿顿大口吃肉的地步。现在有不要钱的羊肉,谁不想吃?
锅旁的一名劳役回过神,忙从锅里舀一大碗肉出来,小心端到裴二面前,讨好道:“军爷,您先吃。”
虽然刚进屋时,就闻到一股羊膻味,但这会儿羊肉端到面前,却有一阵肉香。只是应该还没炖好,肉紧紧附在骨上。
裴二没接,转头看向李禅秀。
李禅秀听了丁成海的话,正蹙眉思索。
这事实在怪异,长城外哪有那么多死羊等着人去捡?守株待兔都没这么容易守到。而且就算有死羊,在塞外那种地方,也更可能会被野狼啃食,等不到人去捡,除非……
除非是有人故意想让他们捡?
李禅秀脸色微变,忽然道:“你们不是捡了两只羊?快把剩下那只拿出来给我看看。”
劳役们闻言,互相看一眼,以为他想把羊拿走,都舍不得拿出来。
裴二见状,直接取下腰间刀,刀鞘在桌上敲了敲,目光扫视众人:“快点。”
众人顿时都踌躇害怕,可还是没人动。最后丁成海咬咬牙,从床底拖出那只死羊。
李禅秀立刻让人点灯,拿着油灯蹲下身查看。
越看,他越心惊,尤其看到羊身上秃毛部位的血点以及羊蹄上的白斑时。
忽然,他捂住口鼻起身,将油灯放下,另一手拽住裴二后退,对众人道:“所有人都先出去,睡了的人也叫醒一起,生病的除外。”
说完看向那口锅,又道:“把火灭了,锅抬出去。死羊和剥下的羊皮也都抬出去,别直接用手碰,找不穿的破衣包着,等会儿和衣服一起烧掉。”
劳役们一听要烧,顿时哗然,一个个都不舍得动。
裴二一见,直接到外面叫士兵来做,同时将这些劳役都“驱赶”出去。
很快,屋外点起火把,士兵们来来去去忙碌,都在安李禅秀说的办。
裴二站在李禅秀身旁,皱眉看着这一幕,压低声问:“羊有问题?”
李禅秀点头,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梦中后来,曾有一场席卷北胡和大周的瘟疫,持续近十年,造成数百万人死亡,直到李禅秀的梦结束,瘟疫都还没结束。
而这场瘟疫,最初就是由牛羊传给人。
方才他仔细看了那只死羊,皮上的血点以及羊蹄上的白斑,都与梦中染疫死的那些牛羊情况一致。
只是梦中那场疫病是在三年后才爆发,他没想到,此时就已经有牛羊染这种病了。
再想到那些生病的劳役,以及那两名疑似得风寒的士兵,李禅秀忽然抓住裴二衣袖,紧声道:“快,让人去问问那两名生病的士兵,他们是不是也吃过羊肉?接没接触过生病的劳役?”
裴二忙按住他的手,示意他不必急,接着转身吩咐士兵去问。
不多时,去询问的士兵就小跑回来,禀报道:“千夫长,沈郎中,那两名士兵确实吃过羊肉,说是一个劳役分给他们的烤羊肉。属下刚才也去看了,那个劳役没生病。除此之外,他们没接触过别的劳役。”
李禅秀若有所思地点头,也就是说,这两名士兵其实也是吃羊肉感染上的,并非是被生病的劳役传染。
忽然,他又想起一件事,梦中那场疫病并不是一开始就容易感染,而是第一年爆发了几次后,才忽然大规模感染。
梦中游医也曾说过,疫病刚出现时,传染性并不强,最初只在一些偏远村落出现。是后来传染的人越来越多,才出现变化。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现在就有羊得这种病死,但在人当中爆发,是在三年后。应该是疫病起初传染性不强,且只是在偏远地方出现。
这个推测让李禅秀一直提着的心,总算稍微放下一些。
此时,没生病的劳役已经都被士兵们赶到外面,挨个站好。生了病的,想出来也不被允许。
那锅羊肉和死羊,以及剥下的羊皮,也都被放在一起。
李禅秀点点头,对裴二道:“这些羊得了疫病,那些生病的劳役和士兵,应该都是吃了羊肉的缘故,把羊皮、羊肉和羊,都烧了吧。”
话音一落,对面的劳役们顿时都露出哀求神色。他们平时吃不饱穿不暖,好不容易有点羊肉能吃,实在舍不得。
有人甚至想,病羊就病羊,反正以前在家里时,病死的鸡也不是没吃过,不都没事?
正这时,一名透过窗户看见屋里情况的士兵忽然喊:“千夫长,沈郎中,有个生病的劳役吐血了。”
刚才还在想病羊也能吃的劳役顿时脸色发白,其他同样吃过羊肉的劳役也都面露惶恐,害怕起来。
丁成海同样吃过羊肉,此刻也禁不住紧张。
李禅秀一听有人吐血,神色微变,立刻要去查看。但刚抬脚,手臂忽然被攥住。
裴二神情紧绷,紧紧攥着他,手如铁箍一般,不说话,却也不放手。
李禅秀从他眼中看出担忧,一点点掰开他的手,安慰道:“放心,这个病暂时不那么容易传染。”
说着,让人将自己的药箱拿来,从中取出一块绢布条,蒙住口鼻。幸亏来之前,陈将军跟他说这件事时怀疑过是疫病,他事先有准备。
接着他又拿出多余的绢布条,分给其他士兵,告诉他们蒙住口鼻后,才可接触病人。
裴二也拿了一根,蒙住口鼻后,立刻跟上他。
李禅秀一路紧蹙眉,进屋查看那名病人的情况。谁知那人吐了一阵血后,忽然气绝身亡,没能救回。
李禅秀救人失败,心中一阵沉重。
但检查完死因后,他眉心却微松,不像之前皱得那么紧。
病人是胸口曾被重物砸过,才突然吐血死亡,并非因为疫病。
李禅秀心中的担忧总算稍减一些,梦中那场疫病最初确实容易让感染的人死亡,但大多是高热时忽然气绝,并无吐血情况。刚才见这人突然吐血死亡,他险些以为是早期疫病症状更严重,与后期不同。
不过经历这一变故后,那些劳役都以为那人是因疫病死的,个个吓得脸色发白,不敢看再那些羊肉。
正好陈将军得到消息,此刻匆匆赶来。听李禅秀说完情况,他当即下令:“烧了,通通都烧了!”
“还有刚才死去的那名劳役,尸体最好也用火焚。”李禅秀又在旁建议。
这都是梦中那位游医处理疫病时用的手段,刚才那名劳役虽然是受伤死的,但他确实也得了疫病。
一听要把尸体烧了,众人脸色又变。在他们看来,这与挫骨扬灰无异。
虽然只是个劳役,但染病的又不是只有劳役。
众人目光一时都投向陈将军,等待他做决定。
第53章
陈将军神情也犹豫, 现在劳役这么处理,之后万一有士兵死了,岂不是也得这么处理?
戍边的兵最苦, 从军几载, 甚至十几载,最后连个尸骨都不能回故里就罢了,还要被烧成灰,只怕众人心里难以接受。
裴二站在两人中间, 目光看到李禅秀的焦急, 也看到陈将军的犹豫。
忽然, 他上前一步,沉声道:“将军, 现在处理,疫病未必会扩散开。但如果处理不彻底,万一疫病扩散, 让士兵们也都染病,后果不堪设想。”
在场士兵闻言, 脸色顿时都变了, 尤其想到不久前才吐血身亡的那个劳役,一时人人脸上都掩不住担忧和害怕。
李禅秀清楚那名劳役的死因,见状担心惶恐情绪在军中蔓延, 致使军心不稳, 忙开口说出实情, 安抚众人:“目前还没有人因疫病死亡,大家先不必惊慌。”
但说完, 他还是强调:“不过,那名劳役确实也染了疫病, 尸体不火焚,很有可能传染给其他人。为防止疫病在军中扩散,该谨慎的,还是要谨慎。”
说完,他又看向陈将军。
陈将军听完他和裴二的话,终于咬牙决定:“把尸体也烧了。”
裴二和沈姑娘说的都对,眼下还没有士兵因疫病死亡,真正要做的是赶紧阻断传染,而不是顾虑之后的事。
陈将军下令后,没人敢不遵。很快,那锅羊肉和剥下的羊皮,以及那只还没被动的羊,都被堆在干柴上。不久前死的那个劳役,尸体也被抬到另一堆干柴上。
火把点起,火光映亮周围一张张恐惧担忧的脸。
陈将军心中也一阵沉重,尤其想到若不是李禅秀意外发现此事,等真正发现时,疫病恐怕已经在军中传开,
他忍不住一阵后怕,忽然转身厉喝:“谁让你们把死羊捡回来吃的?”
那些劳役顿时都吓得跪下,惶恐害怕,身体不住打颤。
李禅秀蹙眉,这些劳役因是罪囚,平时待遇差,吃不饱,把死羊捡回来吃时,应该没想那么多,但……确实险些酿成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