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羡玉哭得更凶。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笨……我明明什么都不会,还洋洋自得,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做……我害了他们,我害了阿如娅和达鲁,我害了他们,我好难过,我想回家了……”
“玉儿。”
赫连洲忽然这样喊他,林羡玉怔住,豆大的眼泪悬在眼眶边。
“这匹银鬃马原本不是我的马,是我在厄伦山剿匪时无意间得到的,那次我被几十个山匪围住,带回了他们的部落,所有人都以为我没命了,可是我运气好,不仅逃了出去,还顺带着牵走了马厩里最好的一匹银鬃马。”
林羡玉呆呆地听着。
“这匹银鬃马跟了我将近十个年头,陪我度过了无数个危险的时刻,我几次被它救了命。”
银鬃马渐渐停了下来。
赫连洲松开紧搂着林羡玉腰的手,说:“所以,你怎知今日之事就一定是坏事?关了一个不利于民的官榷,真的是害了百姓吗?”
林羡玉猛然愣住,沉默良久。
“你的意思是……”
赫连洲在他耳边说:“能解九连环和鲁班锁的小神童,连这点事情都转不过弯吗?”
“他说我无法可循……”林羡玉喃喃自语道:“无法可循,既然没有律法可以管束……”
他反应过来,高声道:“那旁人做得,我也做得!”
赫连洲眉梢微挑。
“他们开一个敛财伤民的官榷,我就开一个利民利商的私榷,谁能管我?”
林羡玉豁然开朗,他扭过身子,想要抱住赫连洲,却伸不开胳膊,于是急急忙忙催着赫连洲下马,待赫连洲翻身下马,他张开胳膊就要扑到赫连洲的怀里。
赫连洲托着他的腿弯,任他像只小猴一样缠在自己身上,兴奋地左右摇摆,差点儿就要一口亲在赫连洲的脸颊上了。
“我要开一个私榷!”
“没人帮他们,我来帮!”
“赫连洲,你真好,你简直——”
赫连洲打断他:“林羡玉,你要是敢说我像你爹爹,我现在就把你扔下山去。”
林羡玉愣了愣,忽然想到今早达鲁看阿如娅的眼神,心尖微微发麻,原来他真的见过那样温柔的眼神,他见过的,在赫连洲的眼里。
那是一个丈夫看妻子的目光。
那赫连洲呢?
林羡玉不受控制地微微低头,和赫连洲碰了一下鼻尖,赫连洲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呼吸交汇,周遭仿佛都安静下来。
林羡玉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若搂搂抱抱都是他从父母那里养成的腻歪习惯,那刚刚呢?他和父母从来没有这样过。
林羡玉只觉得心跳猛然加速,慌乱地把脸埋在赫连洲的肩头,不敢再开口。
第32章
赫连洲微微转头, 脸颊就贴着林羡玉的耳朵,他这才发现林羡玉从耳根到耳尖都是滚烫的。
林羡玉很少害羞,偶尔两次脸红都是因为提到了“心上人”, 这次是为什么?
刚刚的亲密又是为了什么?
也许是怕吓着林羡玉, 又或是太贪恋此刻的亲密,赫连洲没有多问, 他只是一手托着林羡玉的屁股,一只手去整理林羡玉乱糟糟的衣衫, 然后问:“饿不饿?”
林羡玉把脸埋在赫连洲的肩头, 闷闷地“嗯”了一声。
赫连洲便抱着他走到土坡上, 放在阿南准备好的食盒旁边。
阿南特意准备了林羡玉喜欢的乳饼, 还有从都城带过来的甜瓜。林羡玉咬了一口,甜瓜的汁水滑入喉中, 但他的心里依旧苦涩,始终开心不起来。他低声说:“我害了阿如娅和达鲁,他们再也不能来北境卖貂肉了, 还会因为和怀陵王妃过分亲近,而被斡楚人排挤。”
“我已经派人去保护他们了。”
林羡玉倏然抬起头。
赫连洲看着远方的落日, 继续说:“他们那个村子确实贫苦,等斡楚归降之后,我会向朝廷申请, 派遣专门的官员去引水抗旱,减免税负, 尽量缓解他们的困难。”
“你……你已经在思考劝降斡楚之后的事了吗?”林羡玉有些惊讶。
他一直以为赫连洲这几天在为劝降一事头疼不已,可现在看来, 赫连洲并不紧张?
赫连洲低头望向他,挑了下眉, 淡笑着问:“你觉得我不可以?”
这话全然不像是赫连洲会说出来的话,有几分傲气,又有几分幼稚的孩子气。
落日余晖映在赫连洲的脸上,柔化了赫连洲棱角分明的侧脸,就连他眉毛上的疤痕都显得没那么可怖。林羡玉第一次觉得赫连洲的相貌其实称得上英俊,虽然他的英俊和京城中那些白衣飘飘的世家公子截然不同。
他的眉眼深邃而凌厉,轮廓硬朗,像他红缨枪上的錾金狼头一样英武。
林羡玉一动不动,看得有些呆。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大概是生病了,得了怪疾,不然怎么会跳得这样快?
他几乎不敢对上赫连洲的目光,只是错开眼神,伸出手,在赫连洲的头顶抓了抓,嘟囔着:“又被小鬼附身了吗?”
赫连洲却忽然低头靠近他,鼻尖将将就要碰到林羡玉的鼻尖,林羡玉吓得差点儿从土坡跌下去。
很是狼狈,又无措。
他背对着赫连洲坐下,抱着自己的膝盖,闷声说:“你真的被奇奇怪怪的小鬼附身了。”
赫连洲好整以暇地问:“你不是福星吗?不能帮我驱鬼?”
“不能。”林羡玉把脸埋在膝头,“我不是福星了,我是灾星。”
“明天我会从账上拨出五十具木架、两百匹毛毡,再派三十个人给你,他们会帮你搭建好榷场,地点就定在原来的官榷和脱塘乡之间的宽阔地带,你明天和纳雷一起去监工吧。”
林羡玉怔怔地坐着。
直到赫连洲问他:“乳饼还吃不吃了?再不吃就硬了。”
下一刻,林羡玉转过身闯入赫连洲的怀中,几乎要把自己嵌进赫连洲的身体里,他呜咽着问:“为什么相信我呢?我明明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只会吃喝玩乐,是京城里有名的绣花枕头。我听了旁人一句话就冲过来帮你,实际上全是捣乱,连诉状都不会写就要拉着达鲁去府衙……明明我到现在都没有做对过任何事情,你为什么相信我呢?”
赫连洲摸了摸他的头发,说:“是人心太险恶,不是你做错了。”
林羡玉只觉得一阵鼻酸。
“我说过我会让你风风光光地回祁国,但是回到祁国之后,你还是要有能力保护好自己。你的父亲只是承袭了一个虚职,没有实权,你又知晓皇帝的罪行,回京之后,免不了一些明枪暗箭。那时候我在北境鞭长莫及,也保护不了你,你只能自己保护自己,还要保护你的家人。在这里吃些苦头,见识些人心险恶,不是坏处。”
赫连洲低头望向他,眼神温和:“至于对与错,我心里有数,你要是真做错了,我会及时纠正。到现在为止,你都不是在给我捣乱。”
林羡玉说不出心里的感受,又酸又涩,像是喝了一杯尚未成熟的青梅捣成的汁水。
他嗡声说:“你刚刚叫我玉儿。”
赫连洲却像是没听见一样,问他:“乳饼还吃不吃了?怎么吃什么都剩半口?”
林羡玉凑到他面前:“你刚刚在马上叫我玉儿的,可不可以再叫一遍?”
“玉儿。”
林羡玉骤然睁大眼睛,随后紧紧搂住赫连洲的脖子,“过几年,等你军务没这么繁忙的时候,你……你可不可以来祁国找我?”
“不行。”
林羡玉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满眼都是央求,可赫连洲这次狠下心了,没有继续纵容,只把剩了一半的乳饼递到林羡玉的嘴边,“脱塘乡的乡民连糁米汤都喝不上,不许浪费。”
林羡玉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把那半边乳饼塞到赫连洲的嘴里,抽了抽鼻子,从赫连洲的怀里起了身,扬声道:“不来就不来,我没有腿吗?我会回来的,到时候我一定会带很多好吃的回来,分给纳雷将军和桑大人,分给萧总管,分给乌力罕,就是不分给你!”
赫连洲面色如常地吃完了那半块乳饼。
林羡玉抹了眼泪,转身往军营的方向走,还踢开路边的小石头,自言自语道:“我才不会想你呢,我把好吃的分完了,转身就走,回我小桥流水的京城,再也不来这个破地方了。”
赫连洲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弯起嘴角。
逗他做什么呢?
可是不逗他,又会心痒。
·
第二天林羡玉就按赫连洲吩咐的,带着三十个人,和纳雷阿南一起,去搭建新榷场了。
军用营帐搭得很快,一天不到,进度就到了将近一半。不过两边的商贩们并不知晓这里的热火朝天,只知道官榷出了事,门口守着一群府衙的士兵,众人都聚在税金营帐前,伸着脑袋往里探看,不知发生了什么。
有消息灵通的人高声说:“昨天怀陵王妃去官府状告阿古木,不仅没告赢,府令大人一怒之下还要把官榷拆了!”
众人瞬间像炸开了锅。
有人怒气冲冲道:“谁让她替我们出头的?她一个祁国来的公主,凭什么替我们出头?”
“阿古木做尽坏事,就该告他!”
“没告赢还说什么说?现在可好了,惹怒了府令大人,我们还怎么赚钱?全被她毁了!”
议论声传到林羡玉耳中,他倒没有太难过,反而是阿南义愤填膺,握紧了拳头就要冲过去为林羡玉打抱不平。
林羡玉心里有赫连洲给他的定心丸,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便安抚阿南:“没关系的,他们不知道前因后果,我也确实没有考虑周全,只要我们把榷场开下来,让他们来我们这里卖农货,将来得到的一定是一片赞扬。”
阿南说:“殿下,您为什么要做这么多?”
“因为兰先生说了,耶律骐是个说不通的人,他说不通,就让百姓来说。”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是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了,自会有人替北境、替怀陵王说话的。
阿南还是不太懂,但世子说什么便是什么,他从不质疑反驳。他给林羡玉倒了一杯茶,就跑去和士兵们一起搭营帐了。
林羡玉守在路边,等着达鲁挑着扁担出现。
可是达鲁应该不会出现了。
把阿古木账本一事通风报信给怀陵王妃已经让他挨了一顿拳打脚踢,又陪着怀陵王妃一起去状告官府,那就是公然和官榷作对。
现在还害得所有人进不去官榷。
达鲁和阿如娅应该恨死他了。
他一直等到下午,达鲁都没有出现,林羡玉很是灰心,结果第二天他刚下马车,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王妃娘娘”。
这声音高亢响亮,不是阿如娅还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