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从砚明笑起来:“玄序那时年纪小,或许忘了,那我这个长辈再来提醒提醒。天下谁都知道,那高耸的仙台不过只是个死物,如今六城勉强倚靠着死物铸造灵器,可那之前,仙台可是活的。”
“那时候的灵鞘,只需一月吞一人的精气,一年便能造七千二百把灵剑、一万六千件驱魔灵器、十九万五千四百张符文还有数不清的药物、粮收,足足能庇佑我整个天下黎民,那时妖魔晏藏,海内四清,数万万苍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福禄,却没想到生生被你父亲斩断。”
说着,从砚明宽厚地笑起来:“以前的事既往不咎,你父亲的罪与你无关。可玄序你要知道,你不拿出唤醒仙台的福禄书,那天下的仙台能锻造的灵器不足当年的十分之一。十分之一,玄序你知道是什么概念么?约等于以前可以供养十个人的土地,现如今只能勉强养活一个人。”
“玄序我深知你素日秉性,你心思仁博,绝不会视天下疾苦而不见。此时正逢百花时疫,若你肯拿出福禄书,唤醒了仙台灵,对你父亲当年犯下的罪,对天下的生灵也是种补偿。玄序啊,大路只有一条,我万万不愿看见你走得歪了,你明白我的苦心吗?”
底下卫玄序面色如常,可无人知道他袖口下的双手有多么颤抖。
他死死地盯着高台上的从砚明,用尽全力强压住愤怒。他的指尖狠狠刺进皮肉里,大滴大滴地鲜血不断从手心翻涌出来。
好一个河清海晏。
好一个胸怀苍生的刽子手。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从砚明钦点他来金麟台,只需一月吞一人的精气,一年便能造七千二百把灵剑、一万六千件灵器、十九万五千四百张符文还有数不清的药物和粮收。仙台已经尘封十数年,他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说?
那是因为一个字。肖。
他从家要拿来铸兵剑,造兵甲。铸的是什么剑?造的是什么甲?他冠冕堂皇地说是为了万民,可天下哪有那么多妖鬼要除?
当年的卫家也如同肖家的地位,当年的天下也如同现在的天下,从砚明要万代春秋地屹立于金麟台不倒,就要在尸山血海里铸造他铁与血的王座。
卫玄序忽然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只有自己活了下来。
从来不是因为萧关对不羡仙的什么敬爱,而是因为他还有用。是因为从砚明还不想杀他。
想着,卫玄序收回目光,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容。
“若如叔伯所言,那仙台自该开启。只是叔伯所提及的福禄书,玄序从未见过,也从未听家父提及。”
闻言,从砚明眼中划过一丝杀意。
旋即,他轻笑道:“那就还请玄序替我搜寻,不日后我还会邀玄序来一同共商。今日朝天阙诸事繁忙,我就不留玄序了,下次再会时,定要邀约玄序前往朝天阙。”朝天阙?
入了门,还有再离开的说法么?
话音刚落,卫玄序立刻起身拜了礼,退出了金麟台。-
一迈出大门,混着雨水和土地的气息扑面而来。
卫玄序眺望着脚下的石砖,刚才那整个人都仿佛在熔岩烹炸之中,眼前的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
卫玄序刚要提前门口竹伞,忽然,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手心里的伤口。
一片血肉模糊中,肖月写的那个“平安”依旧清晰可辨。
卫玄序从不觉得自己是个脆弱的人,也从不觉得这世上自己可以依靠谁,可是在那一刻,天上的雨真的好冷。
肖月的笑脸刺进他的脑海里。
他提起竹伞,马不停蹄地就往阶下走。
他想要见到他。立刻、马上。不受控制地、疯了一样地。
忽然,马车骤然停在卫玄序眼前。
车夫一脸惊恐地说着:“卫公子!肖、肖月他——”
轰隆一声,一道雷声震得卫玄序脑中一片空白。
“——肖月他染了百花疫!”
◇ 第83章 还挺煽情的
“肖月!”
砰得一声,门被卫玄序从外面猛地推开。
床上肖兰时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额间冷汗密布,双唇微微翕动,似乎在说什么梦中呓语。卫玄序又唤了两声,他依旧没有动静。
江有信没拉住卫玄序:“玄序!肖月疫病自有大夫,你不要也染上了百花疫。”
卫玄序没理,径直坐在了肖兰时的床榻,一掀开袖子,只见肖兰时的手腕上已经长出了好长一截花斑。
卫玄序摸着他发烫的手腕,恨不得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
肖兰时一向很能吃,从不肯浪费哪怕一粒粮食,早上他突然说胃口不好的时候,自己就应该察觉不对的。
一打眼,上午给他的那件外衫还搭在床里,肖兰时呓梦中的手还紧紧抓着。
“冷……很冷啊……”
卫玄序只是望见他嘴唇微张,为了听清肖兰时的话,他俯身低下头:“你说什么?”
一瞬间,肖兰时炽热的鼻息喷薄在卫玄序的耳畔。
灼人般的炽热。
江有信带着面罩冲进来,急喊道:“玄序,事已至此,你不要离肖月太近,你要是也染了百花疫,那他自然更无人照拂。”
卫玄序似乎没听见他的话一样。
“你慢慢讲。你想要什么?”
江有信眉头紧皱,走上前要拉他:“玄序,你我不是大夫,更不会治病。肖月的事自有元京最好的大夫,玄序你无需过分担忧。”
忽然,卫玄序听清了肖兰时在说什么,抬手掀起放在旁边的外衫,拿的时候肖兰时的手还不肯放。
“听话。”
忽然,肖兰时竟然顺从地松了手。
卫玄序将那件厚外衫盖子肖兰时的身上,仔仔细细地替他掖好被角。
江有信高了音调:“玄序!!”
应声,卫玄序声音冷淡:“若是元京的郎中有用,前天的暴雨里就不会死十万人。”
江有信一愣,还没等他开口,卫玄序望向他,问:“肖月烧了多久?”
江有信突然被他眼神逼得低了声:“大约两个时辰。”
话音刚落,又:“喂了什么药?”
“凡是现在满堂彩里备下的,都给他喂下了。”
话顶着话:“没有用是吗?”
江有信喉间微动:“……是。”
他和卫玄序都心知肚明,这百花疫一旦沾染上有多麻烦,从爆发到现在,全天下有好转倾向的,数十万人中不过屈指可数,他们都是轻症。
而眼下看肖兰时……不知为何似乎已经愈发恶化的地步。
忽然,卫玄序的袖口里突然摸出来一把刀。
紧接着,金光乍现间,卫玄序的手掌间便出现一条血淋淋的口子,他咬牙捻起桌上的碗,硬挤着将鲜血逼入碗里。
江有信怒不可遏走上前,伸手就要去抢他手里的刀:“玄序你疯了?!”
卫玄序躲过了,血色的碗横在两人中间,他紧盯着江有信:“既然没有药,那精血补给他能供他身体支撑几日,我再想别的办法。”
“你不知道精血外溢对自己修行伤害有多大?你不如直截了当废了自己的内丹!”
“都是我的错。”
忽然,江有信这才发现卫玄序猩红的眼睛。他脸上依旧还是那副克制的、理智的、一如既往的镇定,刚才他流畅的问答,连江有信都被他骗了。
可一个冷静的人又怎么会明知会被感染百花疫的情况下,还要不顾一切往屋子里冲?一个冷静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就算把精血未给肖月那也根本是毫无作用?
一个人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哪怕是卫玄序也不行。
江有信从来都没见过他这样,在那双血红的双眼里,他似乎看见卫玄序在地狱的熔火中灼烧。他说的没错,卫玄序的确是疯了。
那是江有信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到恐惧。
突然,迎客小心翼翼地从人群里挤出来:“诸位公子……”
江有信转过头,压抑着烦躁:“今日辛苦你了,若是没有什么事还请下去吧。”
迎客提了提脸上的面罩:“正是有件事要跟两位公子说。”
“讲。”
迎客看了一眼床上的肖兰时,最后把目光放在卫玄序身上,道:“我听闻现如今疫所正在研制一种抵制百花疫的丸药,虽然只是半成形,可似乎也在一部分疫者身上起了效用,公子……”
话音未落,卫玄序手中的碗重重磕在桌角上。
江有信连忙伸手去拉:“玄序!”
可他的动作根本赶不上卫玄序,没有片刻的犹豫,金色的身影直冲进雨幕。
江有信凝望卫玄序的背影,叹息一声,给迎客交代了两句,便也立刻追了上去。-
坍塌的疫所重建得极快,前日还是一片黑压压的废墟,今天就摧枯拉朽般又重新屹立而起。
卫玄序被疫所门前的守卫拦住,硬是不允许通融,三言两语中,卫玄序掌下真气浮现,伏霜剑在雨中承着水花。
他正要强闯,忽然江有信及时赶到,好客气地讨求了一会儿,门口的侍从才终于肯放人进去。
疫所的大厅里咳喘不断,江有信硬逼着卫玄序戴好了防护:“玄序你千万不要急。”
卫玄序低声“嗯”了下,没再说话。
江有信望向他的手,一片血肉模糊之间,似乎隐隐还写着两个字。卫玄序在疫所中找寻管事,他就一路跟在后面,花了许久他才看清,上面是一个倒着写的“平安”。
终于,卫玄序推开药所的门,一股极其浓厚的草药味扑面而来。
一件算不得明亮的小屋子里,十几只巨大的青铜炉鼎排列而立,一片烟熏火燎中,一个身穿素袍的老人从烟雾里缓缓走出来。
江有信被这满屋浓厚的草药味辣得挣不开眼睛,可旁边的卫玄序就像个没事人一样迎上去,恭恭敬敬对老人施了礼。
几番交谈之后,二人说明来意,老人很是惊讶地看了他们一眼:“那药叫做金乌丸,给倒是可以给你们。”
二人连忙道谢。
紧接着,老人又道:“不过,有一点。”
“请讲。”
“毕竟百花疫在元京爆发才区区不过几日,金乌丸的研制自然也没过多久,现如今它只是一剂半成的丸药,里面有一味草药,名叫解星草,就是这个,”说着,老人从桌上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株紫色的植株,“它的成分不明,似乎带着剧毒,具体的作用机理尚不明确。用金乌丸试过药,有些不到半日也就好了,但绝大多数……”
老人的目光停在两人身上,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绝大多数都葬身于这救命的丸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