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发还乱着,毛茸茸的脑袋酥痒着卫玄序的耳朵,他指着冰花,“师父,你看,我长大了。宋伯说我的天资极佳,说不定以后我还会比你更强大。有关于不羡仙的事,我也可以替你扛。”滴答。滴答。
冰花上的融水不断砸在地上,不一会儿就洇了好大一片,远远看上去就好像是一滩泪痕。
卫玄序沉默了良久,肖兰时也静悄悄地没说话。
直到卫玄序手里的那块大冰花完全融化了,他才开口:“肖月。我对不起你。”
肖兰时没听懂,只是看着他笑,自然而然地接话:“那你以后不要对不起我了。”
没想到卫玄序却突然郑重其事应道:“好。”
还没等到肖兰时开口,卫玄序转过头来看他:“你好好休息。”
肖兰时急问:“你要走吗?”
顿了顿,他像是乞求,又像是撒娇地勾住卫玄序的胳膊:“等我睡着了你再走。”
“好。”
卫玄序替肖兰时准备好了热水,用毛巾替他擦拭,身影在他的屋子里忙前忙后,进进出出,肖兰时就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他,嘴角一直在笑。
他听见外面的雨还淅淅沥沥。
等所有的一切都收拾好了之后,卫玄序最后停在了肖兰时的床边:“我不走,你睡吧。”
肖兰时咳了两下。
“还有哪里不舒服?”卫玄序问。
肖兰时躺在床上:“还好。就是胸口有点闷。”
卫玄序点点头,一直等到肖兰时呼吸声渐渐平缓,借助灯光望下去,眼前人像只白天生龙活虎上蹿下跳惹人烦,现在终于肯消停下来了的小狐狸。
想着,他手中亮起一道真气,缓缓地输送进肖兰时的体内。
如同轻柔的水波荡涤在沟渠,真气流转过的地方,体内便迅速向外倾倒着废物。忽然。
卫玄序的手停住了。
他的目光聚集在肖兰时的胸口,那里渐渐逼起一道黑色的鬼气,正如饕鬄般疯狂吸食着金色的光芒。
◇ 第85章 溯源百花疫
等到他彻底睡熟,卫玄序吹灭了灯,立刻从肖兰时的房里退了出去。
一推开门,湿润的空气里混着冷意铺面而来,几粒若有若无的细小水珠落在他的发间,而后随着他迈下去的阶梯而越来越多。
“夜里也千万要加强防备,一刻都不能松懈,能明白吗?”
卫玄序穿过满庭芳长长的院落,旁边几队云州的兵列作一排,江有信在点。
他的余光瞥见卫玄序,接着又低声简单交代了几句,语落,云州的列兵就散了。江有信转过身来,招了招手,道:“玄序,大晚上还不休息你要去哪啊?”
他喊了一声,卫玄序没应。江有信:?
大晚上的?莫非是肖月又出了什么事?
一想到这,他立刻紧张地跑上去又喊:“玄序!”
走着,卫玄序停在了满庭芳的长廊尽头,对着那边值守的萧关侍从吩咐着什么,他们就点头立刻飞奔在夜色里。
江有信谨慎问:“怎么了?”
这时卫玄序才忽然转过身来,神情严肃得略惊了他一跳。
“江公子能帮我查一件事吗?”
江有信一愣,旋即:“你说。”
卫玄序转头瞥了一眼四周,确定无人后才缓缓开口:“我想知道近日金望角因恶鬼死亡的人数和原因,我从萧关带来的人手不够,如若江公子应允,烦请江公子的人和我一道前去排查。”
闻言,江有信皱了皱眉:“金望角?你要在金望角查人?”
卫玄序坚定:“是。”
江有信顿了下,如前几日他们所见,金望角那一块地坐拥仙台,从来都是金麟台上的大家族下盘踞的地方,鱼龙混杂,更何况如今从、肖两家斗争不断,可以说,金望角绝不是什么好地方。
良久,江有信点了点头:“行。但玄序你要告诉我为什么。”
卫玄序几乎没有丝毫地犹豫:“我肯定疫病的源头就在金望角。”
天上雨又开始飘。-
与此同时,另一头的金麟台上,依旧灯火通明。
从华从金麟台的大殿上退了出来,而后小心翼翼地要去关大殿的紫檀金门,他的动作十分轻盈谨慎,那么沉重的门,拉紧的时候,竟没发出一丁点儿的声响。
旁边守大殿的看守看见了,冷眼负手而立:“华公子,今日来值守稍晚了一刻钟,去哪儿了?”
见状,旁边一个小侍从连忙溜上来,要替从华回嘴:“我家公子他被家主调去——”
话音未落,从华立刻飞出一记眼神。
那小侍从猛地被他一瞪,立刻收住了嘴,悻悻地在旁边侍候着,不敢再说话。
从华笑着施礼:“下人不懂事,还望阿叔见谅。”
紧接着,看守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那小侍从的身上,低声骂了句:“狗奴才。”
看守眼前这个小侍从,叫八宝,跟着从华许多年了,天生就结不成内丹,性格胆小,在从家几乎没人不知道他的,也没人不笑他的。
因为在他改籍为役之前,也姓从。
是从家家主从砚明的亲孙子。
从家的家族支系极其庞大,单单是内族及冠及以下的公子,现记录在册的就多达数百人,最后能通过核验留在金麟台的,几乎仅仅有百分之一。
换句话说,也就是在这几百名公子之中,只有区区几个人能留在从家,剩下的绝大多数要么贬黜为奴,要么直接赶出从家任其生死,连外族弟子的身份都挂不上。在别家,生了位公子,别管正房偏房,在自己院子里哪个不是横着走的?
但在从家不是,婴儿啼鸣的第一声起,就注定他们要么做天上的云,要么做脚底的泥,凡是必要处处谨慎,一念之差方可云泥之别而永世不得翻身。从家不养废人。
紫檀金殿门最后一条缝子悄然合上。
从华对大殿门前的看守微微致意后便走下玉梯,八宝也连忙跟了上去。
走出了好远,八宝才细细开口:“公子。”
话音刚落,从华转身立定:“金麟台大殿的盘问,你不能插嘴,你不知道么?”
八宝连忙低下头,一副等待训斥的样子。
良久,忽然听见头顶一声轻叹:“算了。”
八宝小心翼翼地抬起一只眼睛打量,只见从华正在卸下手上的白色裹带,立刻凑上前接过。
白布尽,一只布满细纹的手腕露出来,尽管上面的疤痕已经十分淡薄了,可依旧能从上面略窥探出那曾经是一片怎样骇人的伤。
八宝在旁一喜,道:“公子,又淡了不少,过几天你就不用在缠裹带了。”
从华把裹带一递:“不缠?不缠怎么提醒家主是谁救了他?”
八宝小心对折叠好:“家主染了百花疫,是公子舍命去试解星草,才救了家主一命,他不会不记得公子的。”
闻言,从华忽然笑起来,那笑容很好看,却透露着一种无形的责备:“以后这种蠢话不要说了。”
八宝连忙:“是。”
从华旋即迈步向前走,边说着:“八宝,你应该比我明白。我不是从家的嫡子,甚至连‘长’字都沾不上。我母家身份低微,我只有变得有用,才能在金麟台上站得下去。我不是在训斥你,我希望你把这件事死记在肚子里,发出芽、长出根,一辈子都不要忘。”
“是。”
八宝立刻小步跑着跟上去,他忽然发现,从华的背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竟然长得这么高了。
当年他凝不出内丹,要被赶走的时候,他还记得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和看一只猪猡没什么区别,他的亲生父母亲就站在高台上,身穿华袍,冷眼看着他被人拖走。
正当他要绝望的时候,那个和他一样大、却被族人叫做天才的小男孩从高台上一跃而下,只是轻轻说了两句话,他就不用走了。
从那时起,八宝就一心一意地跟着他,表面上是主仆,可实际上八宝一直把他当成敬爱的兄长。他爱从华胜过了爱自己,他比从华自己还要更喜欢“从华”这个名字。在他眼里,从华生生来就是华星凝辉,一辈子就该富贵荣华。
八宝知道自己不太聪明,但他能感受出来,自己是除了从华母亲之外,他唯一信任的人。这让八宝觉得好高兴。
走着,从华忽然像是想到什么,问:“满庭芳怎么样了?听说卫玄序去疫所找先生也拿了解星草,要救谁?”
八宝答:“他那个叫肖月的弟子。”
闻声,从华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轻“哦”了声,接着:“明天一早把家主给我的药,分一半给肖月送去。”
八宝不解:“公子为何要这么做?我听说家主和肖家家主,都给那肖月送去过珍物,从肖两家的争端,说不好最后就是公子你和他的斗争,八宝不明白。”
“五年前萧关他给了我冻疮药,我的手没有烂。现在我还他,算我们两清。”说到最后,从华抿唇笑起来,意味不明。
八宝郑重点了点脑袋:“好。我们不欠别人的。”
从华又斜目望着他笑,眼底复杂的神色顷刻间烟消云散。
语罢,又继续向前走。
八宝连忙跟上去:“公、公子,去哪?要不要备车?”
从华走在前面摇了摇手臂,伸了个懒腰:“兄长们不愿意做的脏活儿,我得去做啊。”
八宝不明,跟在他屁股后面追着问:“公子你要去哪儿啊?”
夜色中他那道绛紫色身影几乎要模糊不见。
几息后,八宝才反应过来从华说的是什么。
“溯源百花疫。”-
满庭芳,雨珠还在屋檐上滴滴答答地落,在寂静的夜晚平添了一种莫名的局促。夜已经深了,从天上望去,满庭芳东楼上都熄了灯,一片漆黑里只有卫玄序一处的灯还亮着,在夜晚的画卷里格外扎眼。
卫玄序正端坐于书案前,忽然,房门被江有信一把推开。
“玄序!查到了!”
闻声,他立刻望过去:“小声点。肖月在隔壁,他睡得总是很浅。”
江有信放轻了步子,手里捏着一沓信纸,径直在卫玄序的书案前坐下。
他用衣袖在头上抹了把汗,提起腰间的水袋就往嘴里灌,几息后,他用袖子擦了唇角,把信纸一张张搁在卫玄序面前,道:“查完了。”
卫玄序信手翻动,边问:“一共十三例,怎么都写着去处不详?”
江有信随手给自己倒了杯水,仰头一饮而尽,道:“死的人都已经被亲眷焚烧了,四处打听埋在了哪儿,都支支吾吾地不说话。”
卫玄序把信纸按下:“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