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这个声音,他在元京的时候听过。
麻娘眺望来人,带着小厮连忙恭敬行礼:“黄先生。”?黄先生?
肖兰时难以置信地转过身,几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簇拥着一个岣嵝的背影走上来。
那位在元京被称为“天下第一药”的黄先生,此时此刻正被人簇拥着,缓缓向他走来。自从他叛逃出金麟台,他与黄先生已经许久未见,再看向他的时候,肖兰时总觉得,黄先生的发须好像更苍白,脊背好像愈发佝偻了。
看见肖兰时,黄先生似乎并不怎么惊讶,淡淡瞥了他一眼,说:“算你命大,还从元京逃到摩罗了,我以为你不到萧关就死在路上了。”啧。
要是刚才在摩罗看见他,肖兰时心里还有两三分疑虑。但他这话一说出口,肖兰时立刻从头到尾地信了。
于是笑嘻嘻上前拱了拱手:“黄老几月不见,还是一如既往地刻薄。”
身边人立刻:“不得无礼!”
黄先生抬起了拐杖,压下了他的手,对肖兰时:“你也是,轻浮浪荡地始终如一。”
“承让承让。”
继而,肖兰时话锋一转,立刻拨楞起一根手指头,对着黄先生一行人比划:“那黄先生,怎么来摩罗了?”
黄先生瞥了他一眼,双手拄在拐杖头上,立定:“我这一把老骨头,早些年在摩罗施过药,救过不少人。如今摩罗城里出了乱子,我撑着身子在这儿站两天,还勉强算得上有用。”
肖兰时双目微眯,开始细细打量起黄先生背后的一行人。
看他们的穿着,衣饰皆为上品,不是名门,就该是什么世家。尤其是黄先生身旁那高大男人,连脸上的卷胡须都用上好的玉叶珠编起,就那么一颗,差不多算得上是三户人家一辈子的积蓄了。
今日那萧逸刚在醉春眠大闹一场,而眼前一行人来的匆匆,肖兰时心里估量着,他们合该就是摩罗那些旧族。被金温纯打压残了的那些。
而如今这个时候,这些人突然把远在元京的黄先生请来了,肖兰时双目微狭着思索,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似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黄先生摆了摆手,对周围人说:“你们都先下去吧。肖兰时肖公子我熟悉,更何况他如今也对你们构不成什么威胁,有些话,可以与他说。”
身侧一众人思忖片刻:“吾等听黄老的。”
接着便驱散了随从。
未几,醉春眠的大殿里立刻变得空旷起来,只剩下肖兰时、麻娘、黄先生以及他背后几个旧族立于大殿。
肖兰时笑着走上来:“怎么?老先生急着赶人走,是有什么秘辛告诉我?”
黄先生龟一般站在原地,浑黄却有神的目光直盯着他:“事关紧要,我便长话短说。”
肖兰时拱手笑笑:“愿闻其详。”
顿了两息,黄先生缓缓开口问:“两年前,摩罗前任督守因肺病暴毙,此事你知与不知?”
“不是鲜闻,天下人人皆知。”
语落,黄先生:“可我要是说,他不是因肺病死的呢?”
肖兰时骤然一顿,猛地抬头对上黄先生锋利的双眼,不由得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要知道,两年前老督守的死,在摩罗可算是这几十年来的大事,就像是一把刀,冷不丁就破开了摩罗看似平静的海面。底下的那些争斗虽然肖兰时远在元京,不曾亲眼参与,可金雀他认识,想当年那可是多叛逆不羁的人物,可这两年,他在摩罗的水里都被磨得几乎没了什么棱角,这水深得,可见一斑。
“黄先生的意思,前督守是被人害死的?”
黄先生继而道:“我的药房,也是天下六城医药的总管,凡是重要的方子和例子,都要从底下收一份,存在药房备份。老督守的病案自然我也看得到,一开始我还未曾察觉有什么不对,直到某一天晚上,我那不成器的弟子打翻了烛台,我才发现那病案的不对。”
“怎么?”
“递交上去的病案,根本不是原来的病案。上面记录的方子和症状,几乎没有一处不是被人修改过的,那些重重叠叠的笔迹在灯油的高温下现了原迹。病案我认真瞧过了,老督守的身子硬朗,早些年来虽有些咳嗽,可还算不上是肺病,然而那张药房上却给他骤下猛药,其中好几味药性相克之药物尽在其中。换句话说,摩罗那些人给老督守开的,根本不是温补身体的补药,而是活活将他熬死的毒药。”
肖兰时眉头紧皱:“谁这么大胆子,竟敢做如此恶行?”
黄先生紧盯着他,一字一顿:“谁是最大获利者,谁便是疑凶。”
闻言,肖兰时眼底愈发凝重起来,黄先生这句轻飘飘的话,好像在他身上猛然浇了一盆凉水,一股阴森森的冷意直逼脊髓。
老督守死了,谁获利最大?
但凡生了眼睛,能看一眼摩罗城的都知道。那是金温纯。
原先在元京的时候,肖兰时早就听过一些传闻,说是摩罗以老督守为首的旧族,多数看好的下一任督守,不是身为嫡子的金温纯,而是次子金雀。原本老督守暴毙后,那些旧族大家本是积极拥护金雀为督守,可没想到,金温纯突然暴起,在出棺当日,他便领着新贵近万军围了督守府,借此强夺上位。
而在此之前,他在世人眼里,一向都是那个性格温吞、甚至有些懦弱的金家嫡子,那些与新贵的勾结,隐忍地发兵,在那一天之前,一切都毫无征兆。
就算肖兰时在金麟台上已经看过太多争斗,也还是难以想象,那个与人为善的温纯哥,竟然……
黄先生顿了顿,而后说道:“金温纯这两年在摩罗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把昔日的摩罗功臣赶尽杀绝。老督守死了,旧部四分五裂,没个主心骨,于是才想到邀我这个老骨头,我虽无用,可与那老督守也是曾过命的交情,他费尽心血治下的摩罗城,我不能就这么看着乱了。”
肖兰时道:“既然如此,这是黄先生一人的打算,为何今晚又特地来寻我,说这一番话?”
黄先生干脆道:“自然是有求于你。”
肖兰时眯起眼睛笑:“我现在不过一条人人喊打的落水狗,怎么还能帮得上黄先生呢?”
话音刚落,黄先生立刻道:“你不必废话。既然有求于你,自然亏待不了你。”
肖兰时在元京的时候,素来深知黄先生的为人,他虽然嘴上毒了点儿,说到底还是个正直的小老头儿,反正他现在在摩罗,未来还要暂时住上一段时间,相比起他和小石头两个人,人生地不熟地在金温纯的地盘上乱晃,不如就趁机先抱了这棵大树。
思忖片刻,肖兰时又问:“不知肖月能帮诸位做些什么?”
看他有点头的意思,背后的旧族眼中一喜,道:“金温纯要大肆建造灵器,抓了我们旧族近乎三千人,要做活祭,我们打算后日便去劫狱,救出同胞。”
“你能不能说重点!重点!”另一人抢着说,“摩罗往东就是玉海,玉海底下有座巨大的宫殿,叫上清宫,我们妻儿就被关在那里。水火相克,我们素知你肖公子是用火的行家,后日还望肖公子在那上清宫烧起一把熊熊烈焰,破了那咒术,我们的人才好冲进去救人。”
肖兰时抬指点了下:“喔,你们的意思是让我放一把火,就那么简单?”
那人回答:“是。还望肖公子撑得久些,好给我们留出时机。”
肖兰时在心里嘀咕着,在水里放火,虽说难度是大了点儿,但既然里面关着人,那必然不会是全部浸在水里,只要稍微有点儿能烧的东西,那火大概就能撩起来。
想着,肖兰时又笑嘻嘻地望向黄先生:“可以是可是。但是我得先知道,黄先生要用什么好东西犒劳我啊?”
话音刚落,只见黄先生用枯草般的手,从衣袖间拎出了颗碧绿的珠子。肖兰时一愣。
他认得出,那就是萧逸身上佩的那颗。
于是立刻问:“这不是那个姓萧的身上的?你们怎么拿到的?”
“这你别管了,”旋即,黄先生尖利的目光打量着他,缓缓问:“我只问你,用这个换,够吗?”
◇ 第152章 把人叫老了
摩罗东边临海,以前传说那片海滩上总能见到上好的玉,传说一辈辈这么说下来,那片海就被叫成了玉海。
晚上,辽阔的海面一望无际,大大小小的波浪轻轻涌动着,溅起哗啦哗啦的浪声,几只海鸟啼叫着从海面上飞来,嚎叫了几下后又振翅消失不见。
天是蔚蓝色的,临近夜晚,夕阳那点余韵已经在天上完全撤了幕。
玉海的岸边,全是清一色密密麻麻的黑色小棚屋,海货、珠宝、漕运……做什么生意的都有,一家挤着一家布满岸边,高高低低的屋檐下头,不知道有多少人世代就在这里扎了根。
其中一间屋子里熙熙攘攘。
灯光不算明亮,勉强能把屋里几个强装汉子的身影印在墙上。
“他妈的!麻娘,都一天了,整个摩罗城都算带人找遍了,还是不见肖月那小子的人影!我看,他是跑了吧!”
其中一个汉子一张口,剩下的人也跟着应和点头。
麻娘围坐在众人之中,没搭话,只手一伸:“拿来。”
旁边一个男人立刻弯下腰,双手捧着递上了烟丝。
麻娘红指甲勾了几叶,便垂着眼眸开始揉搓,疏疏的烟丝碎末子从她指头缝里落下来,另一个男人赶紧蹲下身,用手去接。
麻娘轻挑地笑了下:“废料。你弄它做什么?”
蹲着身的男人抬起头,结实的脸上嘿嘿一笑:“麻娘娘碰过的,沙子也是金子。”
闻声,麻娘从长木凳上耷拉下一只腿来,凭空踩着那粗壮的胳膊,往远一推,轻蔑笑着:“那我让你今晚就杀了你妻儿,跟我走,你愿不愿啊?”
那男人脸上的笑容一僵。
麻娘噗嗤一下放肆大笑,狠狠一踢那男人的胳膊:“逗你呢。老娘要你女人孩子的命有什么用?看你吓的。”
男人悻悻起了身,手里捧着的那几粒烟末,尴尬站着,扔也不是,留也不是。
方才出声的另一个汉子扒拉开人,急忙凑上来,胳膊只在木桌上:“不是,麻娘,您至少给个话呀?按照黄老先生他们之前的计划,再过半个时辰,我们可就要进玉海底下的上清宫了!他肖月——”
话音未落,麻娘又抬起手:“烟枪。”
汉子抿起唇,眼底有了丝丝怒意,可不敢发。
默了两息后,他烦躁地挥了挥手,从身边人手里接过烟枪,不情不愿地递到麻娘手里:“您给个话吧。”
麻娘接了烟枪,还是没搭话,自顾自地将搓好的烟丝塞进去,嘴里低声哼唱着小调。砰!一声。
男人硕大的巴掌猛地一拍桌子,转头就对屋里人喊:“既然黄老和诸位大人们委托了咱们哥几个,咱们怎么说都得找到那姓肖的孙子!”
其他人目光在麻娘和他之间瞥着,不敢搭话。
汉子急了,又大喝了一声:“我看那孙子八成是跑了!跟他随行的,不是还有那个叫宋石的押在我们这儿,他再不出来,我们就立刻剐了那小子,让姓肖的睁眼看看,我们摩罗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话音刚落,忽然。
厚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一股腥甜的海风顺着门缝袭面而来。
众人的目光齐齐望去,一个乌发银袍的俊俏身影立于眼前。
肖兰时手里提着两串银鱼,一脸无辜地问:“怎么了?都这么看我干什么?”
汉子振起的手臂还举在空中,也是一愣。
一片尴尬的沉默中,麻娘噗嗤一笑又笑出声来:“哈哈哈有人说你欺负他呢。”说着,目光把玩般地攀上旁边的汉子。
肖兰时一头雾水地看过去,相对而立:“这位——大爷?好好的,怎么了这是?”
麻娘笑声更加放肆,拿手指头指:“人家四十二,叫老了!”
拿汉子夹在肖兰时和麻娘之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他本想开口说点儿什么,可低头一看,肖兰时腋下还夹着惊蛰剑。
听人说就是这长剑,仅凭剑尘就能掀起几百里的银火,生生贯穿了十二恶鬼……汗如雨下。
“行啦。”麻娘突然说,“你们都出去。”
“好的好的好的。”
话音刚落,几个汉子就争先恐后地钻出去。
肖兰时把手里的腌鱼搁在桌子上,随意在屋里的软床上一倚:“怎么了这是?一个个都跟见了狼的兔子一样。”
麻娘偏头看了他一眼,嘴里吞吐了口烟圈:“见了你这用火的活阎王,也跟见了狼差不多吧。”转而又问,“你去哪儿了?”
“探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