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娘好笑:“探风?什么风要探两天?都探到什么了?”
肖兰时双臂枕在脑后,两腿交叠在一起:“这玉海边上,各行各业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但每当我说上清宫的时候,无论怎么威逼利诱,他们都一个口风,摇头说不知道,我要问你句为什么?”
麻娘隔着烟雾望向他:“你觉得呢?”
“水底下的东西没那么简单,你们没跟我说实话。”
麻娘挑眉:“呦。发现啦。”
闻言,肖兰时立刻从床上弹起来,蹭蹭蹭两下坐在麻娘面前,与她隔桌相望:“水里面有什么?”
麻娘抬着烟枪,饶有兴趣的看他:“你是金麟台上下来的,按理说要比我更明白啊。”
“废话您就别说了。”
麻娘哼笑一声:“仙台活祭?仙台什么时候要死三千人的活祭了?”顿了顿,她又大笑一声,“金温纯他要在摩罗造广厦一样仙台,当然是用人的骨肉做台基,才能起得高啊。”
闻声,肖兰时眼底一顿。
麻娘看出他的犹豫,又吸了口烟枪:“一提到金麟台,怕了?”
肖兰时摇摇头:“这倒不是。”
“怎么?”
肖兰时随手撕起桌上的鱼片,若有所思:“我只是在想,他们要把仙台建在海底,得花不少钱吧?”
麻娘把丰盈的手臂搭在桌沿,凑上前直了身子看他:“我还以为,你一听到和金麟台有关,底下的三千人你就不敢救了。”
“救人?”肖兰时一边嚼着腌鱼,一边笑,“我从来对这事不感兴趣,我只想拿到黄老头手里的夜明珠。”
默了两息,麻娘又哼笑了声:“那姓卫的有福。养了你这么条忠心的狗。”
“既然那底下是在建造仙台,防守必定森严,你们打算怎么混进去?”
麻娘道:“既然是造仙台,就得要人啊。”
“人?”
麻娘一点头:“你以为,金温纯这两年施行暴政,只是在杀人么?你去看看那些新修建的大牢里,没钱的那些人,走在街上没挂腰牌就让他督守府的硬说是贼,给抓起来关进牢里,为的不就是来劳力来修。”
“那些人是在晚上戌时被放进去干活,那时候会打开一条通往玉海海底的路,咱们一会儿汇入劳工里头,就那么顺进去就成。”
肖兰时哼哼两声,没再搭话,只一心伏在案上吃自己的小银鱼,正吭哧吭哧吃得正香,忽然想起来自己一个这么吃独食实在过意不去,又从麻绳上撕了好几条。
一抬头,手一递:“呐。”
话音刚落,门外布谷鸟的叫声就由远及近地响起来。
两人都知道,这是旧族们准备出发了。
麻娘望了眼门外,再看向肖兰时:“这鱼你自己留着吧,万一等会儿上路了,这辈子就吃不上好的了。”
肖兰时笑了下,用舌尖舔舐着手指上的盐渍:“你放心,就算是真到了地下,那我也得抢阎王桌上的好酒好菜,接着逍遥。”
“德行!”-
布谷鸟的声音越来越急促,玉海边那一排排黑屋子里陆陆续续走出来许多人影。他们乔装穿着满是补丁的粗衣,从不同屋檐下走出来,而后汇入同一条小道里。
肖兰时也强行被麻娘要求着,换了身粗糙的布衣,补丁处缝得很是粗糙,一动就摩挲着他的皮肤,弄得肖兰时极不舒服,走在人流中总是下意识扯衣服。
麻娘低声训斥:“动什么!想死吗?”
“我——”肖兰时刚想回嘴,忽然他一抬头,十几道怪异的目光齐齐向他射来。
旧族乔装的人已经完全汇入眼前的人群中,肖兰时一直低头走,再加上小道上没灯,黑,直到现在进入大道,肖兰时现在才猛然发现他们乔装的劳工,是一群怎样的人。
或许眼前这些都不能成为“人”,说他们是一个个活着的“东西”更为恰当。
放眼望去,沙滩上几丈宽的大路上面,密密麻麻挤满了人,肖兰时不自觉地就想到刚才他吃的那一串腌鱼,他们和刚才那些腌鱼几乎没什么区别,每一个人都被太阳和海风吹得黝黑黝黑。因为常年营养不良,他们不只是四肢骨瘦如柴,就连脖子都细得像是一根管子,在勉勉强强地支撑着他们的脑袋。
为了统一管理和防止疫病,无论男女老少,所有人的头发都被悉数剔去,只剩下一个干瘪的、刺刺的头皮。由于每日都要在海里泡着,许多人的皮肤表面都长满了五颜六色的疮口,留着骇人的脓疤,有的甚至已经生出白色的蛆虫,那些又小又密的虫子,一边吸食着他们皮肤表面的脓疮,一边扭动着它们乳白色的身体。
肖兰时紧盯着其中一个人手上的疮疤看,那个人似乎也感受到了肖兰时的目光,缓缓抬起手臂,用另一只手在蛆虫上碾了一下,然后把爆汁的蛆虫放进嘴里咀嚼,看他的表情,像是在食用什么佳肴一般。
肖兰时心中顿感一阵恶寒。
就因刚才的喊声,一双双凸出的眼球紧盯过来,他们双唇紧闭,但眼神里看着他,恐慌毕现。
“走!”麻娘当机立断拉起肖兰时的手臂,快速拨过人流,又挤到了另一处灯光黯淡的地方。
人群还在不住地向玉海边上走,赤裸的脚底板和沙粒摩擦的声音、手脚上的镣铐碰撞的声音,如同一支诡谲怪诞的歌谣,粗糙地回荡在黑漆漆的天穹底下。
麻娘手指着尽头的海滩,肖兰时望过去,在远处,海滩上突兀地出现了一只巨大的洞口,那洞口漆黑漆黑,从沙滩上探出头,一直延伸到海底。
麻娘低声道:“那儿就是入口。”
肖兰时点头应了,两人不再言语,跟着人流向前移动着脚步。
在进入洞口之前,守门人毫不客气地往地上扔了两枚黑丹,肖兰时转头询问地望着麻娘,只见她已然弯下腰,捡起两枚黑丹后就拉着肖兰时往里走。
在一片漆黑之中,肖兰时感觉到海浪不断拍打着自己的小腿。
麻娘悄悄往他手里塞了一颗,说:“这是屏息丹,吃了你才能在水底下自由活动。”肖兰时接了。
通往海底的那一条道路很黑,那条路并不像是一条隧道,中间全都是水,更像是一种薄膜一样的物质,将凶猛的鱼类和劳工们隔离开来。
由于通道地下是一层膜状物,下面又是海水,踩上去很软,并不很好掌握平衡,一开始腥咸的海水灌进鼻腔的时候,肖兰时还很不适应,过了几息后,他才慢慢反应过来,配合着水流的摆动,而缓缓调整着身体的频率。
走在其中的感觉很特殊,周围的海水是很冷的,可由于屏息丹的缘故,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不断散发着温热,皮肤表面因为外面而不断变换着冷热,因此海水的流动在他身边穿过,他的身体并不觉得冰冷,而是感到了一种极其舒适的清凉。
忽然,一片漆黑中,肖兰时感觉脚边踢到了个人。
他正要弯腰,麻娘冷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别扶。那人已经死了。”
紧接着,肖兰时脚边的水流律动骤然间增大,引起的漩涡几乎要把他掀翻在地。
两息后,他好不容易稳定了身形,试探着再伸出脚,脚边空无一物。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突然。
咔嚓。咔嚓。咔嚓。
就在耳边不远处,某种大型鱼类利齿咀嚼骨头的声音响起来,周围的水波也跟着翻卷。
再然后,肖兰时在海水里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麻娘冷声说:“这海底的咒法极强,不是所有人都能日日承受,每一天,这条路上都有人死,通道就会把那些死人排到海里。刚才不让你碰,是因为容易把你也卷出去。”
温凉的海水还在流动,肖兰时只觉得心底一阵冷意。
此刻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劳工们有那样的眼神,麻木得简直不像个人。
这里实在是太黑了,人常年行走在脚下软绵绵的坡道上,知道外面是凶狠的恶鱼,能把自己连同骨头一起咬断的那种,它们的眼睛适应漆黑的环境,就像是猎物一般在外面打量着里面的人,因为兴奋用力地甩动它们的鱼尾,发出悉悉的怪响。
可是里面的人根本就看不到它们,甚至都不知道外面那些怪物长得什么模样,牙齿到底有多大。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沿着这条柔软的通道,不断向前。
可实际上,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身体到底能不能承受得住,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一刻突然倒下,然后被外面那些怪物撕咬。
想到这儿,肖兰时的胃里本能地一阵翻江倒海。
这黑暗一直延续,不时便会有血腥味和大波浪回荡,一片静谧的危险中,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向前。
不知走了多久后,忽然有一只拳头大小的、刺眼的白光传来,所有人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拼了命地朝那白光跑。
肖兰时二人被人群裹挟着,一直向前,于是那白光就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人群在躁动。海波翻搅。
最后一堆山峦般的白色熔岩出现在肖兰时面前,它表面粗糙,有许多不规则的“枝条”和孔洞。那张牙舞爪的模样,就像是刚喷发的熔岩,还没来得及露出海面,就被永恒地凝固在了这里。
然后肖兰时就看见了上面血红的三个字。
上清宫。
◇ 第153章 人还活着么
轰隆一声,一扇白岩石垒成的门缓缓打开,无数细密的水泡炸裂开来。
几个穿着金家族袍的守卫拿剑横空一挥,劳工们被驱赶着就往门里走。肖兰时和麻娘一道跻身其中,缓缓踏进了大门。
一进门,肖兰时立刻就被愣住了。
宽阔的大殿墙壁上,满布着一只只孔洞,鳞次栉比地排列在一起,望上去就像是白色的蜂巢。再往细了看,肖兰时才发现每一处孔洞里面都关着一个人,在外面用薄薄的一层薄膜封闭起来,就像是还未孵化的虫卵。
肖兰时皱眉问:“墙上的都是什么?”
麻娘低声答:“用来做台基的活人。”
肖兰时侧目望去,只见大殿的正中屹立着未完成的白玉,那该就是仙台未完成的台基。
紧接着,肖兰时的目光又向里望过去,在大殿的最里面,有一扇巨大的黑色铁门矗立在墙上,与周围的白色相比,显得格外突兀。
肖兰时用下巴点了下,问:“那是什么门?”
麻娘循声望过去:“谁知道。”
转而又说:“看见门前的那只白色光球了么?”
肖兰时沿着她的指头望过去,在那扇漆黑的大门底下,有一只散发着白光的球状体在水波中缓缓律动。
肖兰时想着,那该就是整个咒法的核心了。
按照计划,等到旧族的人马尽数来到这上清宫后,肖兰时首先放火毁了咒法的核心,麻娘用法术重新搭建出逃生的通道,然后其他人便趁机将墙上的旧族同胞趁乱劫走。
闻言,肖兰时一点头,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麻娘一把拉住:“你要做什么?”
肖兰时理所当然:“那不是法咒中心么?我去轰啊。”
气得麻娘立刻举起了拳头,可在她动作的一瞬间,一只巨大的水泡接连从她手边钻出来,忍了忍,她又放下了拳头。
“你没看见光球外面还有一层咒法么?”
肖兰时定睛一看,才发现在那光球之外,还有一层若隐若现的黄色真气在闪。
“如果说我现在才看见,你会不会觉得我蠢?”
麻娘毫不犹豫:“非常。”
肖兰时:“啧。”继而又问,“那所以呢?”
麻娘流畅地从袖口滑出来一根铁丝,晃了晃,道:“外面那层咒法我去开。你往那边走,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目标太大,解开后我用灵识示意你,你再游过去。”
肖兰时略一思忖,点了头。
望着麻娘远去的背影,肖兰时也缓缓向另一方向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