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眼前的从华笑得再和善再温柔,他也无法忘记从家那条铁律:不养废物。无论是内族还是外族男子,凡是在及冠之年没有对家族做出贡献者,哪怕是家族掌家人的子孙,一律会被毫不犹豫地赶出家族。
能留在家族里的,无一不是满身的功勋。
未几,会堂前的厮杀已经停息。
几十具后林匪贼的尸体躺倒在地上,剩下还活着的人无一不满身是伤,这场战斗的结果显而易见——后林甚至都不能称得上惨败。
从华拍了两下手:“好了,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闻言,金麟台的侍卫逐渐收敛于他的身后,宛如狩猎完成的狮群围绕在首领身边。
从华转身走向卢申。
卢申视死如归般破口大骂:“你金麟台狼心狗肺!为了替你抢云州粮,我后林死伤无数,说好给我后林一半的粮,可你竟然转头把粮都送给了李家。不仅如此,还协助李家占据了旧东街,让我后林东躲西藏。后来李家操纵明暗粮市你却不管,我上百号兄弟饥寒交迫,丧家犬一般!”
肖兰时心头一动。
从华先是借卢申的兵去抢卫玄序的粮,后又把粮送给李家当做礼,让李家在旧东街动工。他在卢申和李家之间游走,却连一点好处都没留给卢申……
想到这,一个想法从肖兰时心头升起。
他看向从华,想从他的脸上得到确认。
可从华只是一脸平静地勾走了卢申身上那块金麟台的腰牌,利落又流畅,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和表情都没有。
他睥睨道:“卢头以为用一块腰牌就能威胁我了?说实话,这个想法幼稚得有点可爱。”
语罢,他正要走,忽然又停住。
他转过身来,举起右手,小指和无名指之间有一块疤痕。
“肖月,多亏你的冻疮药,我已经全好了。萧关太冷,要是你还想跟我一起看元京的春花,就随时去老地方找我。”
肖兰时眉头微皱,不语。
从华又笑起来:“害怕我了?”说着,他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似乎并不在意得到肖兰时怎样的答案。
他的身影就这样渐渐消失在丛林的尽头。
从华一众人离开后,后林寂静得可怕。
虽然肖兰时想不通为什么从华留下卢申,可卢申的确没死。
卢申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手腕上还在涔涔地淌着鲜血,身上厚重的貂绒在方才的打斗中被撕扯地秃了几处,乱蓬蓬地显得十分狼狈。
他盯上肖兰时,哑声问:“你为什么认识他?”
肖兰时信口胡诌:“成蹊阁他点过我。还说要把我买回家,我拒绝了。”说着,还真诚地补了一句,“我不知道他是金麟台的。要知道我早同意了。”
低头一看,卢申手上还流着血,连忙找补:“但卢头比他更有男子气魄,所以我最后站卢头。”
卢申似信非信:“你出去一趟,替我给李家捎句话。”
“什么?”
卢申将血抹在身上,瞪着他:“你就对李许说:要么给我那批云州粮,要么——”他顿了顿。
“——我拿他祭鬼头旗。”
天上一道惊雷应声闪过。
一道黑色的旗帜高耸立在会堂上空,旗面上森白的骷髅头硬生生被大风扯起,在电闪雷鸣中显得狰狞可怖。
肖兰时仰目望着鬼头旗,脑海里昔日关于它的记忆历历在目。
每当卢申去萧关城区中屠杀劫掠的时候,就会升起这面鬼头旗。于是这面旗像噩梦一样笼罩在萧关的上空,十几年挥之不去。
不远处,被雷电劈裂的大树轰然落地。
卢申已经被逼疯了。
他暗暗地想。
第26章 灿烂如骄阳
第二日天还蒙蒙亮,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身穿斗笠蓑衣,悄悄从后林现出身来。
雨和昨天晚上相比小了许多,打在不远处的城墙上仿佛在上面蒙了一层烟。肖兰时看见城墙上青灰色的砖瓦,一阵感怀,张开双臂:“终于回来……”
“哎呦!”身后寻安毫不客气地撞上来。
“哎呦。”顺便绊倒了肖兰时。
扑通。
溅起好大的水花。
肖兰时趴在水洼里:“…………”
寻安连忙将他从水洼里拉出来,一连串情深意切的道歉道得肖兰时都不好意思:“你别这样,算我的行不行?”
一抬头,正看见寻安正要脱衣服。
肖兰时连忙一把制止:“倒不必以身相许。”
“你的衣服湿透了,穿我的。”寻安突然低下头,看着肖兰时的手腕,“你的手怎么这么烫?”
肖兰时捡起地上的斗笠,抖了抖:“被你气的吧。”
寻安还要说什么,肖兰时打断道:“哦对,那车白银你都交代好了吧?”
“嗯,已经和族人安排好了,约莫着申时就能运到萧关城内。”
肖兰时点点头,约摸着寻安还想要说什么,连忙一溜儿烟跑走。
“肖月!你回来!着凉了怎么办!”
未几,两人一路追逐着来到了李家府邸。
寻安没有内丹,不能像肖兰时一样运用真气飞行,跑了一路,他气喘吁吁地扶着墙:“肖……肖……肖……”
肖兰时拍拍他的肩:“大大大。”
旋即,又说:“行了,你就守在城里,帮我把那车白银送到城西。”
寻安忧虑道:“那你一个人能行吗?李家家主不是要把你千刀万剐?”
“是啊,”肖兰时诡笑道,“所以不能走正门啊。”
-
李家府邸占地广阔,构造算得上能并肩督守府的宏伟,四面灰黑色的石墙将院落正好拢住,上面铺了一层防贼的粗钢钉。
在最北面的墙上,勾着个扑腾的人影。
肖兰时双脚蹬着墙,用力扯被勾在钢钉上的衣角,可衣服牢牢地悬在上面,钢钉也很坚硬,他挂得很牢固。
正当他刚要绝望,两道人声沿着蜿蜒的小路传来。
“小姐,家主吩咐的书你还没读完呢,你还是快回屋里去吧。”
另一个娇软的声音回:“那你回去吧。”
闻声,肖兰时心中一喜,低声:“嘶嘶。”
院里种着许多的木棉花树,或许是因为这几日温暖的缘故,大部分树上的花都开了,大片大片鲜红的花朵在灰蒙蒙的雨里,仿佛火一样绚丽。
“小姐!你走慢点,等等我!”
“我说了你回去歇着吧。”
透过树影间隙,肖兰时隐隐看到有个矮小人影快步走来,更加卖力地:“嘶嘶!”
突然,那小人停住了。
她警惕道:“有蛇。”
肖兰时一阵无语,刚想开口,突然,一把长刀穿过木棉花丛,径直向他刺来。
他挂在墙上疾走两步,急切喊:“铁牛哥!是我!肖月!”
忽然,刀尖停在他的鼻上。
声音嘲讽道:“怎么是你?”
肖兰时整个人被挂在墙上,只能仰着头看人。他顺着剑锋看过去,一个倒立的小姑娘站在他面前,她长得乖巧可爱,头上扎着两只小辫,腮上甚至还有少女未褪去的婴儿肥。
在倒影中,少女将那把有她半人高的大玄铁钢刀扛在肩上:“我还以为你早死了。”
这个单手就能拎起几十斤钢刀的小姑娘,就是李许口中那个“柔弱不能自理可怜我家莺莺”。李许里里外外把自己姑娘塑造成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要不是肖兰时差点被她打残,他也真的信了。
肖兰时指指自己:“铁牛哥,帮个忙?”
话还没说完,李莺一刀砍断衣角。
砰。
肖兰时又精准摔在水坑里。
一抬头,刀又逼上来了:“来我家干嘛?”
这细软的声音听上去,不知道的,更让人觉得是小孩在撒娇。
肖兰时一缩颈:“好歹咱俩也在萧关扮演了一出可歌可泣的痴男怨女,你就这么对我?”
李莺冷哼一声:“你还有脸说?我本以为你投去了卫玄序,是打算重新做人了,没想到你转身就入了后林,还真是死性难改。”
肖兰时投降般举起双手:“咱俩彼此彼此吧。只许你州官放火,不让我百姓点灯了?”
话音刚落,砰!
李莺的长刀贴着肖兰时的耳朵,重重砸在背后的石墙上,直接将墙壁捅出了一道巴掌长的裂缝。
“你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去当贼害人。”
肖兰时毫不畏惧地对上她的目光:“害人?地是你李家占的,民是你李家赶的,要到阎王殿前论,你李家才是十恶不赦。”
闻言,李莺眼神中露出凶狠,放在她那张娇软的圆脸上显得极为怪异。
“我爹三十多年来鞠躬尽瘁,为了替萧关除鬼杀贼,他曾七次只身犯险生死未卜,到现在了他被鬼气侵扰的右腿还夜夜在痛。就为他灵位被摆上了供台七次,后林的贼有一个我杀一个,你要是化鬼就尽管来找我。”
说着,满是怒意的长刀高高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