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身着满身补丁的破旧棉衣,稚嫩的脸庞还满是青涩,身上却有一种独特的、像破落贵族一样的悲伤。
“什么叫没有用?”
男孩似是叹息道:“卫玄序都那么说了。真相已定,胜负已分。死的人白死了,再做什么都没有用。”
肖兰时:“这如果是你想继续住在这豪华楼阁,吃着山珍海味的借口的话,我还能勉强理解。”
闻声,男孩怒道:“我没有这么想。”
肖兰时耸耸肩:“是呢。别人死了就死了,又不是自己死了,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说着,他拍拍男孩肩膀,“深表理解。”
“我没有!”
啪。
肖兰时被他拍开的手停在空中。
他一脸平静地望向男孩:“你现在的做法跟我说的没什么两样。你现在吃不下饭是吧?那你是活该。当初决定要示威的时候,你就应该想到有这么一天。受害者尸骨未寒,亲眷妻儿被万人唾弃,而督守府却依旧在萧关屹立不倒,这血淋淋的现实就摆在你前面,你不去听,你不去看,把生死是非交给虚无的命。”
“无辜者的血还在流,有罪者尚未得到审判,一切都还没有结束,你就要放弃了。你的所作所为,和我说的有什么两样吗?”
男孩没有说话,放在膝上的两手握得紧紧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
忽然,两滴泪珠从男孩眼珠里滚落出来。
啪嗒。
在他长满老茧的小手上炸开,滢滢地盛了一窝。
后来掌心的眼泪越来越多,从他的指缝里溢出去,连同他从喉咙里挤出的哭声,一齐在他瘦小的两肩之中抖动着。
“我爹……就是被河妖害死的……”他泣不成声。
-
良久。
他抬起头,眼眶还红肿着:“你去哭河畔,找第二百三十八号房子,在房子周围咳嗽三声,再学三声狗叫,你就会看见他了。”
“他?”
肖兰时回想起那个溜进不羡仙的贼人——也就是哭河上假意捕鱼的渔夫。
问:“四十多岁,一把胡须,面容瘦削?”
男孩疑惑:“你说什么?”
肖兰时陷入沉思,他迅速梳理着这一切的脉络。
听宋石说,那天夜里有个百姓来不羡仙通报河妖,现在想来是故意将卫玄序引去斩妖。一来是替哭河斩去害人的河妖,二来是想借用卫玄序的声名揭露督守府隐瞒河妖的事情。
如果是这样,那他就没有任何理由在那天夜晚刺杀卫玄序。
既然「渔夫」不是这个「幕后推手」,那么他又是谁?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喂,你听我说话了吗?”
男孩还红着鼻子,眼神很倔强。
肖兰时肩头一耸:“啊?没听。您说什么,麻烦再来一遍。”
男孩摊开双手,掌心躺着两个银镯。
“你替我把银镯带出去。一个给我娘。一个给他。”
肖兰时低头瞥了一眼:“哈?我是你跑腿的?”
“要不是没办法,我也不愿意让你送,你看起来就不像什么好人,”说着,男孩顿了顿,“但是我没时间了。”
肖兰时皱眉:“没时间?你很忙吗?我怎么没觉得?”
男孩无语:“七日后,仙台就要开始祭奠。我没时间了。”
“怎么?你要帮忙布置果盘吗?”
男孩:。
顿了顿,他转头就:“来——!!”
肖兰时流畅地捂上他的嘴:“又来?”
男孩顺势将银镯塞在肖兰时手里:“多谢你了。”
肖兰时靠在床边,斜目道:“怎么了?不是说全员检查吗?”
男孩哼道:“你见过检查要把人关进府邸里的吗?要是检查我娘至于哭得那么惨?”
“哦,那么说,你是内定的。”
“当然。”
肖兰时看向他:“感觉你还挺荣幸?”
男孩没好气:“荣幸至极。”
窗户开合着,肖兰时透过窗台望出去,外面庭院里栽种着各种名贵绿植,搭配着朱红瓦绿的楼宇,仿佛框在墙上的一副画。
“刚才我偶然听见韩家家主说征金。萧关都这么穷了,他从哪收上来这么多钱?思来想去,也就是人命了。”
男孩也顺着他目光望过去:“是。韩家借挑选仙台贡品之名,四处收纳一种名为‘禄佣’的钱。如果谁不交,那就有可能成为仙台的祭品。”
肖兰时问:“你没交?”
男孩答:“我交不交都是一样的。”
肖兰时望向他:“你和韩家有仇?私生子?”
一提到这个话题,肖兰时不由自主地有话要说,眼睛扑闪发亮。
男孩白了他一眼:“那倒好了。”
肖兰时:“哦。”
男孩皱眉:“你看上去很失望?”
“有点。”
顿了顿,男孩缓缓开口:“你是元京来的,总该知道「蚕蛹人」。”
肖兰时略惊讶地望了他一眼,旋即点了点头。
供奉仙台需要活人的灵气作为引子,仙台贡祭需要大量的灵气。在人群中,有极少部分的人天生具有极高天赋,体内拥有绝大多数人所无法企及的灵力。正因此,选择这种天生具有大量灵力的人成为祭品,以替代更多的杀戮,成了天下不言而喻的共识。
他们被成为蚕蛹人。
生下来就是为了死亡。
为了躲避类似于屠杀般的献祭,蚕蛹人便开始大量生育,用新生儿暂且保得家人平安。渐渐地,便和各城督守府形成了一条暗地中的交易:将子女做祭品卖给督守。
肖兰时:“那之前死的婴儿——”
“是我弟弟。”男孩回答得毫不犹豫。
肖兰时瞥向他,男孩眼角的泪还没干,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什么感情,像是已经习惯了一样。
他把银镯塞进怀里,问:“你叫什么?”
“什么?”
肖兰时抬眸:“你不会死的。运气不好的话,你还能长命百岁。我问你叫什么?”
“明亮。光明的那个意思。”男孩答。
第35章 你共情了吧
太阳完全落下了山头,夜幕顺着占据了天空。
忽然,肖兰时猛地从噩梦中惊醒。
他浑身是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不安地打量周围的房间。
明亮凑上来,嫌弃道:“你像是上辈子没睡过觉一样。”
肖兰时一看是他,从床上坐起来,揉着发沉的脑袋:“我睡了多久了?”
“不知道时辰,已经天黑了。”
窗户还开着,傍晚的冷风丝丝不断地吹起来,顺便拉扯着窗棂哗哗作响。楼下熙熙攘攘的喧闹声也传进来,有些吵。
肖兰时:“刚才做了个梦,梦见有人在喊‘王昆’‘这下王家惨了’。不愧是韩家,躺在他们家的床上做梦都这么有家族仇恨。”
“哦,你这不是在做梦,刚才我也听见了。”他走到窗边,望向楼下,“就是从下面传来的。”
肖兰时也趴过去。
两人从窗外探去,底下的铜灯全部被亮起,重重叠叠地渐次在长廊和庭院之间,整个千钟粟一片灯火通明,相比白天还要耀眼几分。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当属庭院中间的莲花凤灯,它单独坐落于拱桥之上,两旁人工开凿的浅溪潺潺,倒映着它金紫的光芒。
许多人匆匆从莲花灯的身侧奔忙跑过,一点没有驻足欣赏灯影的闲情。
肖兰时正要抱怨可惜,忽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也在桥上。
韩珺站在莲花灯前,神色慌忙,似乎在来往的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来来往往的脚步声踏成一片,夹杂着三言两语的咒骂与抱怨,整个韩家看起来像忙碌的蚁巢一样。
肖兰时和明亮倒是格外悠闲。
一大一小撅着两个屁股。
肖兰时:“大晚上他们锻炼身体呢?”
明亮:“不知道。我第一天住。”
肖兰时指着韩珺:“那边那个,认识吗?”
明亮看过去:“哦,见过,督守儿子的跟班。”
肖兰时咂舌一声:“能不能尊重人家韩家公子一点,叫一声韩珺公子那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