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鹤百步穿杨,从未失手过。裴公公果真好身手。”安阳王冷声道。
裴寻芳脸色暗了暗。
苏陌瞧着这肖鹤十分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他看得心惊,生怕裴寻芳一怒之下与安阳王硬碰硬。安阳王带此高手前来,上来便是一箭,分明没有要好好谈判的意思。
谁料,裴寻芳在苏陌肩上轻捏了几下,竟然敛了神色,从容地理了理衣袖恭敬迎上去,道:“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原来,裴公公眼中,还是有纲常礼教、尊卑贵贱的!”
安阳王的怒意毫不掩饰。
他冷眼瞧了裴寻芳一眼,又远远看向清川,他想起方才那阉人轻薄清川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在来的路上,安阳王还抱着侥幸心理,幸许清川同这阉人并不是那种关系,可如今……光天化日之下,竟如此明目张胆!
他简直要气炸了!
安阳王绕过裴寻芳,径直走向苏陌,大声说道:“都给我退下,本王有话同清川讲。”
裴寻芳竟然破天荒没有多言,当真带着众人退出了庭院。
苏陌顿时明白,方才裴寻芳故意不去迎接,又当众亲他,全他妈是故意的。
他就是要激怒安阳王,让他明明白白地看到,他与苏陌之间关系。
真是好样的,根本不给他转圜的余地。
苏陌咬紧唇。
这下连块遮羞布都没有了。
庭院里安静极了。
安阳王神情严肃走向苏陌,道:“本王只问你一次!”
“这话当初在不夜宫,李长薄提出要带你走时,本王也问过你同样的问题。”
安阳王直视着苏陌的眼,沉声道:“清川你认真回答我,你是否心悦那阉贼裴寻芳?”
苏陌被问得猝不及防,他根本还没有想要同安阳王摊牌,该死的裴寻芳将他置于此种境地,分明就是在逼他。
苏陌坐直身子,像犯错被抓包的小孩,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沉默是如此漫长。
安阳王俯身道:“是答不出来,还是不愿回答?”
苏陌垂下眸子。
这问题他不能答。
“本王有没有提醒过你,那阉人是大庸第一奸佞,心狠手辣,城府极深,清川在他面前,就如案上鱼肉,掌中玩物,清川与谁结交都不该与他结交!”
“清川让王爷失望了。”苏陌低声道,“可事情并不是王爷想像的那样。”
“清川糊涂呀!”安阳王道,“本王已为你做好打算,你将来是要坐上那万万人之上的至尊之位的,本王要让清川回归正位,从现在起每一步都很重要,清川岂可与这等人纠缠在一起?”
“可他……也是这大庸……最能帮到我的人。”苏陌咬着唇道。
安阳王脸上闪过惊讶:“清川同他结识多久了?”
苏陌道:“有段时日了。”
安阳王恍然大悟,季清川同裴寻芳的合作,恐怕比他猜测的还要早。
“他这等残缺之人,本就心术不正,更何况此人浸淫官场多年是大庸人尽皆知的奸佞之臣!清川尊贵之躯岂可与之为伍?”
苏陌听得脑子里嗡嗡作响。
安阳王已是气得昏了头了,他道:“清川自幼在不夜宫那种地方长大,受了些歪风邪气的影响,本王不怪你,可从现在起……”
“清川的身份有何可尊贵的?不夜宫的伶人凭本事吃饭,又有何卑贱的?”苏陌胸中有热流涌过,他的声音有些颤,大声道,“王爷不是同清川说过,没有人是天生贱籍的。”
安阳王怔了一瞬。
他显然没料到苏陌会说这等话。
“一部《大庸律例》,以野蛮残暴的方式将百姓分为三六九等,实行严刑峻法,短短十八年,人们早已忘了那些划入贱籍的人们,原本也是同他们一样是堂堂正正的良民。”
“王爷一定也发现了,这伶人制度是怎么来的?嘉延帝为泄一人之愤,凌虐清川不够,还让举国陪他玩游戏,你一定也知道那些伶人生活得有多艰难,他们何其无辜?”
“清川当了十八年贱民,深知伶人的苦难,请王爷不要如此评判他们!”
安阳王方觉自己措辞失当刺痛了清川的神经,他道:“清川,你是个好孩子。”
“裴寻芳凭借一已之力从泥沼里爬出来,又有何卑贱的?他虽是残缺之身,可放眼整个大庸,王爷能挑出第二个像他这样强悍的人吗?”苏陌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已是有些喘,“当初若非活不下去了,谁会去当太监!”
“苦难是命运赐予的,可不认命、不甘于苦难的人才是真正的大智大勇者。王爷,嘉延帝昏聩荒唐,以一已之欲祸乱朝纲,大庸建国不过二十余年,已经败象尽显、风雨飘摇,清川心中有愧,只想用余生做一点事来弥补,与谁合作我并不介意,我需要的就是敢于冲破规则、有雷霆手段之人。”
“裴寻芳,便是最好的选择。”
安阳王听得一愣,心中恍然,他完全没料到清川已经想到了这个层面。
这孩子果真不简单,远远不是他表面所表现的那般孱弱。
安阳王道:“棋子归棋子,用人归用人,清川万万不可屈尊将自己搭进去……”
苏陌咬咬牙,心一横道:“王爷又怎知,清川是屈尊的那一个?”
此话一出,安阳王目瞪口呆。
而守在院墙后的影卫,以及不远处他们的主人,同样惊讶得睁大了眼。
影卫们齐齐狐疑地看向神色古怪的掌印大人,再联想到这些日子掌印同季公子的“相处方式”,心中的疑惑似乎忽然有了解释。
简直茅塞顿开呀!
他们的掌印,竟然是“屈尊”的那一个!
影卫心中大为震撼,他们不敢再偷瞄旁边那位阎罗,只能假装没听见,寻了个机会便溜了。
留下裴寻芳一个,站在斑驳的树影下,心情复杂。
安阳王又同苏陌聊了许久,离开庭院的时候,脸上已然没了怒色,他穿过院廊,迎面便撞见了裴寻芳。
安阳王干咳了几声,如长辈审视家中后辈私自纳的小房一般,将裴寻芳从头到脚好生打量了一番。
年纪是长了几岁,但体格是绝对优越的。
长相嘛,若不论那一身肃杀之气,也算是一表人才。
能力与手段,自然没得挑。
人品与性格……罢了,一言难尽。
若以后给清川当个佞幸之臣,倒也……也不是不可以。
转念又想,这位大庸手眼通天的权宦,竟然是他侄儿床榻上的佞幸,安阳王不免觉得荒唐又好笑,还莫明觉出一种爽快来。
这人呐,还当真是一物降一物。
安阳王便也不客气了,上前便道:“裴公公,这段时日,清川多亏公公照顾了。之前的事,看在公公对清川的一番心意上,既往不咎。今日本王亲自前来,便是来接清川回家的。”
他已经摸清这两人的关系,可他们之间目前存在一个致命的分歧,那便是,清川要不要入宫。
“裴某正想同王爷商议此事,”裴寻芳眸光稳而沉,上前一步,道:“前厅已备好薄酒,王爷请。”
安阳王点头移步,心中权衡着,又拿眼觑他,心想果真是神奇,位置一转,这司礼监掌印裴公公……怎的越瞧越俏丽了?
第75章 共酒
“本王一直很好奇, 裴公公祖籍何处?何方人士?”安阳王问道。
“裴某乃洛阳人,家父武人出身,上头还有几位兄长。不幸的是,他们都在十八年前的那场洛阳大火中去世了。”裴寻芳轻描淡写道。
安阳王听得神色一凛。
火攻洛阳城, 正是多年前李氏三兄弟与大齐的最后一战。
那可真是艰难的一战啊。
顾家军太难打了, 洛阳城号称永远攻不破的铁城,庸军三十万大军围城一月余, 打到几乎弹尽粮绝, 洛阳城依然岿然不动,铁桶一般。
若不是李毕使了离间计, 安排细作与那躲在洛阳城内吓破胆的大齐静王互通, 诬蔑顾家军意欲自立为王,从内部攻破堡垒,乱了阵营, 如今掌管这天下的,指不定是姓李还是姓顾!
安阳王望着眼前这位裴公公,一时竟有被往事审视的错觉,他轻咳一声,道:“那时裴公公年岁尚小吧?”
“不到十岁。”裴寻芳道, “年纪小, 不记事, 只隐约记得天烧得通红,身边都是焦黑的尸体。”
“你小小年纪, 是如何活下来的?”
“我也不知,大约是我运气好, 比常人扛饿。”裴寻芳道。
“一定很艰难吧。”
“身在乱世,人命如草芥, 谁人不艰难?”裴寻芳说道,“从洛阳、长安逃出来的难民像溃堤的洪流,沿着黄河一路涌向东,一开始是成千上万人,途中遭遇暴雪和时疫,人越来越少,后来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走到帝城时,不足百人。”
而那年冬天,庸军将大齐城池洗劫一空,齐人几世几代人积累的财富,被剽掠殆尽,运回大庸帝城的财宝,倚叠如山。
安阳王也曾驭马踏破齐人的家园,他过去并不觉得有何不妥,战场只论成败,不论是非,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历史从来不会同情失败者。
安阳王犹豫片刻,到底是问了出来:“裴公公又为何做了寺人?”
裴寻芳侧眸看过来,漆黑的眸子如深邃的夜。
“为了活下去。”
“那时帝城严查流民,无籍者通通纳入贱籍,如畜牲一般被圈禁买卖,同样是当奴才,为何不择一个至高处?”裴寻芳的眼中看不出悲喜,“净身入宫,是我最好的选择。”
“王爷大约不知,西华门外的暗巷里,藏着不少地下蚕室,那里活动着一群专门制造寺人的‘刀子匠’。这些人有些是屠夫,有些是阉牲畜的骟匠,也有少量世代传承的刀子匠,他们专为穷苦人家的孩子做净身生意,三两银子便能完事。”
“我没有银子,也没有担保人,便求了刀子匠头头收留我做小工,专门看护那些刚净身的小童,那屋子又闷又臭,里头鬼哭狼嚎如地狱一般,每天都有人衣不遮体地死去……”
“很快,我凑足了三两银子,净了身。”
他三言两语轻轻带过,仿若那般苦难并未在他心中留下痕迹。
可安阳王却听得头皮发麻。
亲眼看着那么多人像牲畜一样被阉割、又因净身后的苦痛而死去,他一个十岁儿童,是如何义无反顾要走这条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