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陌五指绷紧,问道:“殿下此番在太后面前自揭当年旧事,是何目的?”
“孤是何目的,清川当真不清楚吗?”
屋子里静极了,仿若能听到尘埃悸动的声响。
苏陌感觉到身后的目光骤然升温,道:“如果殿下还是……”
“孤要你。”李长薄打断了苏陌的话。
廊檐下的风铎叮叮摇响着,地上的影子如游荡的鬼,孤独被拉得无限长。
“孤要你……”李长薄梦呓一般重复说道,“孤要清川回心转意,回到孤身边,无论付出何种代价,孤要你。”
“抱歉。”苏陌闭上眼,“我说过,季清川和李长薄已经解绑了。”
“就算清川喜欢上别人了,没有关系,孤不怪你,是孤犯了错弄丢了你,过往一切皆不再提,孤会让清川重新喜欢上我……”
“李长薄!”苏陌只觉心肺痉挛,季清川这颗心脏在痛苦地呻吟着。
太难过了。
苏陌紧紧抠住扶手,颤声道:“放过清川吧。”
“清川是至洁至净之人,感情之事容不下一丝渣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清川说过不想要你了,便是真的不想要了,就算殿下哭着跪着拿命来还,清川也不会想要了。李长薄,放过彼此,可以吗?”
“可清川分明对我还有感觉……”浓郁的龙涎香瞬间拉近,一只大掌从身后按住苏陌颤抖的五指,似要将它们捏碎了,“清川的身体也还对我还有感觉,对吗?”
苏陌汗毛当即立起,全身皮肤刺疼,苏陌觉得自己又要过敏了。
“请殿下松手。”
“别叫我殿下。”李长薄缓缓俯身,像寻求主人原谅的小狗一样呜咽着去寻求安抚,“叫我长生,清川,我喜欢你叫我长生。”
“季清川已经死了。”
“胡说!”李长薄突然就怒了,他疯了一样将苏陌连人带轮椅拎起,“轰”的一下,双双撞在墙体上。
苏陌耳内嗡鸣,墙体碎渣掉落,尘埃扬起。
李长薄将苏陌拥进怀里,颤抖着,抱紧,再抱紧。
“别再说这些负气的话,清川,我的母亲死了,清川……我只有你了,别丢下我……”
苏陌睁大着眼,仰着脖子大口呼吸着,属于季清川的那颗心脏难过得几欲窒息。
“清川你看!”李长薄忽然将苏陌整个抱起,抓着苏陌的手,用力按在那些粗粝的刻纹上。
墙体灰渍簌簌脱落,掉了苏陌满手满身。
灰尘钻入口鼻,苏陌咳嗽起来。
“清川看看这些,这是我母亲一笔一笔刻下的,我们命运相连的半生啊。”
“这是你的人生,不是清川……”
“嘘……别说话……”李长薄兴奋起来,他握着苏陌的手,用力按在那一道道刻痕上,“清川你看,自我们在湄水出生那一天起,便命运相连,从未分割……这是清川赐予我的人生,李长薄与季清川从未分割。”
“嘉延二年三月三,清川一岁了,我被养在太后处,我刚学会走路,乳娘就被连夜秘密送走,我哭了整整一个月。”
“嘉延三年三月三,清川两岁了,我开始识字、背书,拥有第一位太傅,学习如何做一名合格的皇子。”
“嘉延四年三月三,清川三岁了,我在生日宴上贪玩摔断了手,我身边的奴仆全部被当场杖毙,我睁眼到天亮,不敢入睡。”
李长薄越说越快,他紧贴着苏陌的脸,像数过他生命的痕迹一般,恨不得将一生都讲于他听。
“嘉延九年三月三,清川八岁了,我被封为太子,父皇钦点东宫十二辅臣,对我日渐严苛,那一年,谏臣以近游伎杂色为由,将我批得体无完肤,‘废黜太子’的呼声从未断过。”
“我知道父皇更属意李明焕,太子之位不过是他一念之间,我谨言慎行,事事做到尽善尽美,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只想获得父皇的认可……”
苏陌听着这个笔下人一字一句讲述着他为他写就的人生。
那种虚无与荒谬感前所未有,苏陌身陷其中,被笔下文字掐住咽喉。
“嘉延十六年三月三,清川十五岁了,那日大雪封城,天寒地冻,我有一太子伴读,名唤暮琴,是我唯一可交心之人,我留他夜宿东宫,深夜他被拖走,赐了一丈红,鲜血染红了东宫玉阶,我从此再不敢将心事与他人吐露。”
“清川,他恨我,父皇他恨我啊,我这一生都无法讨他欢心,我必须靠自己……”
“嘉延十七年三月三,清川十六岁了,这一年我不再如履薄冰,我学会了在父皇面前隐藏锋芒,也学会了笼络人心、蓄养羽翼,支持我的臣子越来越多,贤太子的美名渐入人心,我渐渐拥有了一个太子该有的底气与尊严。”
“嘉延十九年三月三,清川十八岁了,三月上巳,满宫都在庆祝太子十八岁生辰,可正是这日,我再次被打入谷底。我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一切都毁了,我运筹多年,我的野心与抱负,一切都毁了,原来我的人生不过是一场泼天骗局,我不甘心啊……”李长薄的声音在抖,“我不甘心啊清川。”
“我害怕极了,我找到了湄水,找到了我们出生的河谷,我想证明这荒唐的一切都是假的……直到我见到清川,我终于知道,在这世上,还有另一人,与我命运两济,同我一起长大,我生命里的一切都与他有关,他是那么干净那么耀眼,是整个事件里最无辜的受害者……我若不是李长薄……我若不是李长薄,我就连站在他跟前的资格都没有……”
“我必须是李长薄,我不能失去太子的身份……一旦失去太子的身份,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李长薄如魔怔了一般,贪婪地嗅着苏陌的味道,“什么都没有了。”
苏陌闭上眼:“李长薄,你这个可怜虫,这就是你伤害清川的理由吗?”
“我从未想要伤害清川!”
李长薄粗暴地将苏陌翻转过来:“我喜欢你,见到你的第一眼便喜欢你,疯狂地想拥有你,你我本就是生于湄水的一对孪生体,命运相连,只有与清川融为一体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是完整的。”
“清川,我生命的一切都属于你,身份属于你,心属于你,人也属于你,我们不分彼此,回来我身边吧……别再丢下我可以吗?”
“不分彼此?李长薄,太子和伶人你分得还不够清楚吗?清川哭着跟你说不想当伶人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的?你打碎清川的希望,让他像妓子一样伺候你,将自己的暴行与贪婪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李长薄你让我恶心。”
苏陌甩开他的手:“你别碰我!”
“我错了,清川。我错了,我错了,清川,我知道错了,过去的一切都是我错了,我卑鄙,我无耻,我懦弱无能,我不敢面对自己的身份,也不敢面对清川,我害怕失去太子身份,更害怕失去你……”
“这一次不一样了,清川。”李长薄像深陷的赌徒,他抓住苏陌的手,按在自己脸上,“父皇病了,威胁不了我了,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操控我们的命运了,清川,我们的机会来了。”
“只要清川选择站在我身边,我可以保护好清川,为我们搏一个未来,我们是一体的,清川,我可以做到的,再给我一次机会,可以吗?”
苏陌望着眼前这个男人,既熟悉又陌生。
他曾花费大量笔墨构画这个书中角色,一颦一笑,一言一行,苏陌了然于心。
他笔下的李长薄是个绝对的利已主义者,惯会用甜言蜜语与苦肉计哄骗季清川。
而如今他说的这些,几分真,几分假,苏陌无从判断。
苏陌写了这个笔下人,如今却看不透这个人了。
“我将太子之位还你,你想要的都给你……全部都给你……”李长薄几乎跪在苏陌面前,扶着他的膝,握着他的手,央求道,“请将清川还给我……可以吗?”
苏陌的力气快要耗尽了,他冷漠又悲悯地望着他:“殿下自曝身世,兵行险招,就不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吗?”
“不破不立,摧毁才能重建。只要清川肯信我,只要清川在我身边,我就永远不会输。我身在这个位置,运筹多年,必须赌一次,赌赢了,这大庸便是我们的了,赌输了,我带清川走,天涯海角,我们去流浪。”
原书中,李长薄和季清川就是一盘死局,如今要解开这局,必须从李长薄下手。
可是清川呐,你如此执念不散,是想从李长薄身上获得什么?
你想让我怎么做?
苏陌忽而抬眸,凝向他的眼,冷声唤道:“长生。”
听到这个称呼,李长薄浑身一怔。
“你有何计划?”苏陌问他。
李长薄欣喜若狂,他兴奋地从怀中掏出一枚新制的玉竹哨子,翠绿欲滴,与当初折断的那枚一模一样。
他双眸发着光:“太后六十大寿宫宴,我会逼父皇退位,清川什么都不要管,什么也都不要做,只需信我,若清川受不了了,就吹响这枚哨子,我一定马上来到你身边,这一次,我绝不让清川受伤害。”
苏陌垂眸看着那枚哨子。
“请清川相信我。”
李长薄靠近来,将玉竹哨子戴在苏陌脖子上,他气息有些重,指尖落在苏陌细白的颈上便不舍再放开。
他以额心抵着苏陌额心:“再叫我一声长生,好吗?”
第83章 哨子
“我要回去了。”苏陌推开李长薄, 声音低低的。
李长薄神色微变:“清川?”
苏陌没有理他,他垂着眸子,浓密的睫毛微颤着,他神情有些恍惚, 摸索着坐回轮椅, 笨拙地拨动着,他的手在抖, 宽大的衣袖都卷进了轮子里。
李长薄帮他, 他再次将李长薄推开,眸光只轻轻扫了李长薄一眼, 便匆匆收回。
他转动轮椅朝门口走去。
“清川。”李长薄跟上去。
“别跟着我。”苏陌声音很低, 却异常冰冷。
屋外阳光很刺眼,这庭院的地面很不平整,轮椅压过路面时吱吱作响, 刺得鼓膜生疼。守在宫门外的小太监听见响动打开门,帮着苏陌过了门槛,苏陌冷冷地推开了他。
“公子?”小太监道,“奴才送公子回吧。”
苏陌摆摆手。
从长春宫出来,是一条很长很长的甬道, 两侧高高的墙体上长满了灰褐色的青苔, 砾石路面孤独而幽长, 甬道尽头是一座朱甍碧瓦的钟楼,绿色琉璃瓦, 鎏金宝瓶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苏陌驶入钟楼的拱形券洞里, 头顶的日光被遮盖,世界灰暗下来, 苏陌忽而握住身前的玉竹哨子,嚎啕大哭起来。
这里空无一人。
高墙之外,远远有热闹的宫乐和笑语。
日光照耀在这座钟楼的金顶上,封存在时间与空间里的情感如决堤的洪流在这十字券洞里交错、释放。
苏陌仿若从那具身体里剥离了出来一样,静静地看着原身奔溃大哭。
哭声在券洞里孤独回荡。
也不知过了多久,券洞的一端出现一个身影:“公子?”
是红姑,她神情焦急,问道:“公子……你、你怎么了?”
苏陌缓缓抬头,哭肿的双眸被泪水蒙住,毫无光彩,与往常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像个破碎的瓷娃娃。
红姑有点慌,她伸出双手:“公子,我们回家吧。”
苏陌仍旧在流泪,没有应声。
“公子。”红姑显然有些举足无措,紧张地用裙摆搓了搓手,随后快步走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