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陌也乐得清静几日。
每日辰时,如意殿的小太监都会来接苏陌,除去泡药浴,小太监还为苏陌增加了推拿和足浴,几日下来,苏陌与裴寻芳分别那晚留下的心痛之疾,竟也好了许多。
下了几场雨,又出了几日太阳,天气逐渐炎热起来,夏天真的到了。
苏陌也从红姑这里,将皇宫里的近况了解得七七八八了。
这日,红姑为苏陌采来了宫里新开的月季和海棠,还跟他说起了今日宫里的一桩奇事。
红姑将那些花儿插在一支天青色的细腰瓷瓶中,朝正趴着翻书的苏陌神秘兮兮说道:“欺负公子的那位瑞王爷,出事了。”
苏陌眼皮也未抬:“什么事?”
“容贵妃,也就是四皇子的母妃,带着七公主在御花园赏花放风筝,那瑞王爷不知怎的,也跑到了御花园,疯疯癫癫地便要抢七公主的风筝,七公主自然是不肯,但瑞王爷是太后手心里的宝,一般人也不敢惹他,七公主虽哭了,但还是将风筝给了瑞王爷,如此便算了,那瑞王爷还不满意,抓了七公主身边的贴身宫女小娥便要……要拖去临幸……”
苏陌眼皮一跳:“然后呢?”
“小娥誓死不从,拽着瑞王爷便摔进了湖里。”
“那小娥估计是吓坏了,在水底死箍着瑞王爷不松手,待到众人将人捞上来,那瑞王爷头也磕破了,魂也吓飞了,呛了一肚子水,命去了大半,这会正躺在床上高烧不已。”
苏陌放下书,这事怎么听着像是某人的手笔。
容贵妃的父亲乃兵部尚书,跟随他的那波臣子向来支持四皇子,与支持太子的太后不在一个阵营,这下闹得,积怨又增一笔。
“知道了。”苏陌轻描淡写道。
红姑偷偷瞄着苏陌的表情:“公子的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苏陌笑道:“我这几日心情都很好。”
心情好,自然连晚饭也多吃了一碗。
这几日苏陌甚至重新敲起了棋子,几局过后,意兴阑珊,灯芯燃尽,窗外又下起了雨。
雨声冲刷着寂静的夜。
“公子,要关窗吗?”红姑吹灯前问道。
“不必。”苏陌道,“今晚有些闷热,开着吧。”
苏陌钻进被窝里。
这被褥是很普通的褥子,与他往日用的不能比,但却带着好闻的棉花香,让人闻着安心。苏陌将被褥盖过肩膀,握着身前的护身符,很快沉沉睡去。
这几日过得太平静了,平静得像是偷来的喘息机会。
雨声淅淅沥沥。
木窗在雨中轻微地吱呀晃动着。
苏陌做了个梦。
梦里有人抱了他一夜。
-
翌日,天大晴。
一大早,佛堂便来了好些人,闹闹哄哄地将佛堂打扫了一番。
原来是太后六十大寿快到了,整个宫里都开始筹备起来。
苏陌如往常一样,辰时到如意殿药浴,完事后正要回佛堂,接送他的小太监突然说要送他到尚衣监,说是慈宁宫要为他制新衣裳。
“这事让红姑去便好。”苏陌道。
“要为公子量体裁衣,公子还是亲自去一趟比较好。”
宫里有身份的人,都是太监们带着人直接上门量尺寸,苏陌这样无名无份地住在这里,叫他亲自过去,倒也正常。
而最主要的是,尚衣监是裴寻芳的管辖之下,想到此,苏陌便同意了。
“公子坐好。”小太监躬身推着轮椅,走得很快。
苏陌问他:“太后六十大寿的宫宴,是谁在操持?”
小太监道:“自然是掌印大人。”
苏陌又问:“宫宴那日,当今圣上是否会出席。”
“按照往年,陛下自然是要出席的。”小太监道,“但今年谷雨刚过,陛下便称病免朝,别说大臣,听说连太后也许久未见过圣上了。”
苏陌点点头,本还想再问点别的,忽而发觉小太监带他走的路不大对劲。
“这是要去哪?”苏陌问道。
小太监不再答话,只推着苏陌飞快狂奔起来。
路越来越偏,也越来越不平,苏陌被颠得屁股生疼,可他又不能冒险跳车,这小废腿,跳了不仅跑不了,还得再受伤。
苏陌只得紧抓着扶手,且看小太监要干嘛。
苏陌被推进一座挂着“长春宫”牌匾的的小宫殿里。
苏陌记得红姑说过,长春宫是冷宫。
小太监跑得大汗淋漓,未等喘气,便转身栓门跑了。
苏陌被孤零零留在这冷宫里。
他环视这幽静的庭院,虽然败落不堪,但还算干净,明显被收拾过。
苏陌转动着轮椅,朝那晦暗的室内走去。
屋子里的陈设极度简朴,一床,一桌,一椅,再无其它。
而触目惊心的是,那斑驳的墙壁上,被人一笔一笔刻着无数个日期。
从嘉延元年,到嘉延十九年,六千多个日夜,六千多个日期,一笔又一笔,而每年的三月初三,都被用粗线圈了出来,旁边写着四字:
生辰快乐。
苏陌心中犹受一击。
说不清的酸楚袭上心头,心口难受得厉害。
风吹过廊下悬挂的风铎,叮叮作响。
光影晃动,殿门口出现一个颀长的身影。
“清川。”
第82章 冷宫
听到这个声音, 苏陌便觉背脊一麻。
上一次角色沦陷的余波似乎还残存在身体里。
空气中微尘浮动。
这间屋子阴暗潮湿,浮尘、蛛网、墙角的霉斑还残存前主人的气息,而那满墙的刻痕,似乎还能听到无望的低泣声。
这一切, 都与空气里弥漫的清灵温雅的龙涎香格格不入。
苏陌没有转身, 握紧扶手道:“原来是太子殿下,好久不见。”
“不夜宫一别, 区区数日, 仿若经年。”李长薄说道,他没有动作, 可苏陌明显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如汹涌的浓雾紧紧笼罩着自己, 潮湿而浓烈。
沉默须臾,李长薄又道:“脚还疼吗?”
“快好了。”
“在宫里这几日还习惯吗?”李长薄始终远远站着,没有靠近。
“还行。”
“有没有人再为难清川?”
“没有。”苏陌声音淡淡的。
屋子里空极了, 只有一坐一站的两个人,日光从低矮破旧的窗洞里投进来,照在李长薄身上,却将他的背影衬得更加孤独又凉薄。
李长薄道:“清川就这么不愿同孤说话吗?”
苏陌道:“殿下将我带到此处,就是来寒暄的么?”
李长薄缓声道:“这是我母亲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柳氏之死, 我感到抱歉。”苏陌道。
“清川为何要抱歉?”
为什么?
因为亲手写下李长薄弑母情节、写下柳氏这悲惨一生的人, 是苏陌。
文中短短一句“柳氏被囚冷宫十八载”, 于书中柳氏而言,便是六千多个非人一般的日夜。
苏陌过去鲜有将笔下人当作“人”, 杀伐果断,毫不留情, 而如今,方觉书中字字句句皆是笔下人的血泪。
光移影动, 地上的影子也忽明忽暗。
李长薄始终远远站着,仿若靠近苏陌会让他受不了一样。
“该抱歉的不应该是我们母子吗?被拿走了身份,清川不恨吗?”
“当年柳氏若不将错就错,殿下就该在这个地方长大,或者,殿下一出生就会被处死,根本就没有机会长大。”苏陌道,“作为一个母亲,她没有错。”
李长薄低笑一声:“原来清川什么都知道啊……”
可那笑却像站在深渊前的人回眸望向曾经的爱人,带着自嘲、悲伤和最后一点摇摇欲碎的希望,他红着眼道:“受害者竟然在同情在加害者,清川看我,是不是像一个笑话?”
“没有人能选择出生。”苏陌寒声道。
“那清川告诉我,我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吗?”李长薄问道。
苏陌心中一颤。
笔下人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吗?
这个巨大的牢笼,苏陌自己都被困其中,谁又比谁更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