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子,”苏陌道,“哨子呢……”
安喆很快在枕边找到那只玉竹哨子,递到他手里,道:“在这呢,没丢,苏陌,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
苏陌将玉竹哨子紧紧拽在手里,道:“我看不见了。”
第99章 托付
帝城的百姓纷纷登高而望。
“东边明月初升, 西边红霞满天,霞光抱明月,真乃罕见奇景呀!”
重华宫内也是一片喜气。
嫡皇子殿下醒了,禁令解除了, 憋了两日的宫人们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沐浴的药汤得赶紧备好了, 殿下一会得用,这药草的配比可是差若毫厘, 谬以千里, 可千万仔细着点……”
“后厨怎么这么磨蹭!不用整新花样了,凌舟写的食谱秦老已经过目了, 没问题, 殿下的口味凌舟最熟悉……”
前头热火朝天。
偏殿里却静得可怕。
一种无法言喻的悲凉充斥着整个偏殿。
即便是安喆,在这一瞬间,也被这种透骨透心的寒意震慑到了。
是苏陌率先说了话:“我没事的, 别担心。”
“为什么你还是病了?”裴寻芳的声音从一侧传来,他的语调出乎意料的平静,可压抑的氛围却如隐于海面之下的巨大冰山,让整座宫殿如坠冰海。
安喆甚至不忍心回头看他。
“我要见吉空。”苏陌答道,“送我去天宁寺。”
“好。”裴寻芳声音低哑, “咱家陪公子去。”
“不必了, 我自己去便可。掌印有掌印的道, 我有我的道。”
“为什么?”那个高大的男人走近了几步,声音颤抖起来, “公子又要支开我?”
“裴寻芳!”苏陌唤住他,“你该去见安阳王了。”
醒过来的苏陌变得冷漠了许多, 再次披上了那坚硬的外壳。
突如其来的变故,如一道银河天堑, 将两人隔开两岸,也将两人从缠绵的床榻间拉回残酷的游戏法则中。
两日恩爱犹如一场补偿,做梦的始终只有裴寻芳一人。
“宫宴在即,形势严峻,你我分头行动,掌印莫要分心。”苏陌道,“让安喆陪我去天宁寺,会找到办法的……”
苏陌话未说完,手腕却被一把握住。
熟悉的檀香气息靠近。
“为什么还是什么都不愿告诉我?”裴寻芳握得更紧了,颤声道,“你把我当作什么?”
如往常一样,力量对比悬殊,苏陌毫无反抗之力。
可难过、痛苦、颤抖着的,却是裴寻芳。
苏陌冷静道:“我会回来的。”
“公子此话当真?”裴寻芳摩挲着苏陌指上的君韘,细长的凤眸眼尾已红。
“当真。”苏陌顿了顿道,“我从未承诺过你什么,若是承诺了,便一定会做到。”
裴寻芳苦笑一声,握住苏陌的手按在自己脸颊上,他亲昵地用脸蹭着苏陌的掌心,低语道:“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的脸紧绷而冰冷,柔软的吻印在苏陌掌心,苏陌感觉到,有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指间,继而滑入掌心。
苏陌心头一惊,想要收回手,却被裴寻芳紧紧摁了回去。
“裴寻芳!”苏陌压低声音唤他,“别这样。”
裴寻芳却固执地将他抓得更紧了。
“现在是眼睛看不见了,接下来会是什么?你叫我再一次眼睁睁……眼睁睁看着你一点一点耗尽生命直到死去吗!”裴寻芳细细看着苏陌,眼里是化不尽的情感。
“你为什么病了?是因为我吗?”裴寻芳将脸埋进苏陌掌心,温热的泪水在暗处静静流淌,“如果我与公子在一处有违天道,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要接受惩罚,那么请换我来,我愿意代替公子。”
“换作我可不可以……”
偏殿静悄悄的,暮色渐渐降临,他低低的恳求声异常清晰。
“换作我可以吗?”
苏陌手心发起烫来。
他触摸着这个男人的脸,手心掬捧着他的泪水和请求,熟悉而又陌生。
他不再是苏陌笔下无情的刀,不再是能被随意支配命运的工具人,而是与苏陌纠缠数世、足以左右苏陌去留的人。
数日的寸步不离,彻底唤醒了苏陌对这个男人的所有身体记忆,苏陌不想看到他如此脆弱的模样。
他不应该是这般模样。
“不是因为你。”苏陌安抚他,故意道,“如果换作你生病,就没有人能保护我了,那可怎么办呢?叫我重新去找一个合作伴侣吗……”
裴寻芳警觉地抬头,双目如凶狠的兽,随后一把将苏陌揽进怀里。
苏陌趴在他怀里笑了。
他轻拍着裴寻芳的背,故作轻松,哄道:“放心。”
“我的掌印大人。”
“我会回来的。”
裴寻芳最终没有强求,安排苏陌毫无痕迹地离宫并不容易,打点好一切后,他又另派了两支影卫暗中保护。
车辚辚,马萧萧,车窗外景色已过一季,夏日真的来了。
可苏陌什么都看不见了。
苏陌并没有觉得悲伤,这一天总会到来。他只觉得身上愈发寒凉,将那厚厚的大氅又拢了拢。
手心还留有淡淡的檀香味,仿若将裴寻芳的气息攥在手心里。
这一次分别,苏陌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
苏陌鼻尖红红的,对安喆说:“安喆,很抱歉将你卷入这个世界,这本该是我一个人的深渊。”
“我知道。”安喆心情复杂,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医术就是个笑话。
“别难过,不是你的错。”苏陌反倒安抚起他,“我现在只是看不见了。”
“我会找到办法的。”安喆攥紧五指。
两人未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安喆终于体会到了这书中世界的残忍,苏陌的处境是他无法想像的,周旋于裴寻芳、李长薄、安阳王这样的人物中间,苏陌既要扮演着清川的身份,又要小心掩去自己的情感,还要面对如此无常的病痛,换作安喆早受不了。
既然来了这里,不论作为朋友还是作为医者,他都会陪苏陌抗争到底。
马车驶入崎岖的山路,苏陌被颠得脸色煞白。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安喆关切道。
苏陌却突然笑了:“你看,我虽然这么惨,但总有像你这样的朋友关心我,这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他还是不知道吗?”安喆终于没忍住,问道,“我是说,裴寻芳还是不知道吗?你准备瞒他到何时?为什么不能告诉他们你写书人的身份?
“不能说。”苏陌道。
“一旦让他们知道我是写书人,他们都是我创造的角色,就会出现可怕的群体性的信仰崩塌,所有人对生命的意义、对于神佛的信仰、对秩序的认同全部会崩塌,这是一场不可挽回的灾难,整个世界都会崩塌,后果不堪设想。”
安喆心疼道:“所以你就一个人面对吗?在我来之前,你该多孤独啊。”
“安喆,”苏陌面容平静,道,“这就是一个精心设计好的世界,每个人都是‘楚门’。不同的是,楚门尚有机会逃离,外面有更大的世界等着他,可这里的人无处可逃。信仰崩塌只会让一切都毁灭。”
安喆沉默了。
马车到达天宁寺时,吉空大师已领着众僧在后门相迎。
帷裳被掀开,苏陌扶着安喆步下马车。
苏陌摘下白裘帽兜,露出妍丽而苍白的面容,道:“大师曾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总有一天,我会主动来找您。大师未卜先知,一言中的。”
吉空大师望着弥漫于天际的火红霞光,以及眼前这独立于这茫茫大地间的年轻人,捻着佛珠,双手合十,虔诚道:“阿弥佗佛。”
“吉空在此等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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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密室内,烛火煌煌。
苏陌从吉空手中接过一个火折子,摸索着点燃一盏长明灯:“这盏灯,为我的写书人而点。”
“阿弥佗佛。”吉空并不意外,只细细听苏陌说话。
“吉空,前几日,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苏陌说道,“我梦见了另一个我。”
“他同我一样,甚至比我还要年轻,孤独地在急救室中死去。他说他已经尽力了,却还是没能写完这本文。”
“《伶人太子》第三版第98章,他的生命终止于此。”
苏陌停了停,道:“他曾说过,这一次我们一定会成功,他食言了。”
苏陌很平静,仿佛在聊着一个远方的朋友。
吉空道:“陛下,他或许没有食言。”
“大师此话何意?”
“陛下请。”
吉空扶着苏陌在神佛前坐下。
他郑重地拿出一个藏诗锁秘匣,道:“答案就在这里。”
吉空神情专注,他逐个转动着藏诗锁的滚轮,这秘锁相当刁钻,转错一个,便会全部锁死,既而自动将匣内什物销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