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气氛焦灼之际,一个颀长的身影从百官中挺身而出。
“太后!”那人彬彬有礼一拜,堪堪一个渊清玉洁的读书人,他大声道,“小人国子监监生谢一凡,可证明嫡皇子的清白。”
“谢一凡,你瞎掺和什么!快回来!”
谢一凡今日是作为亲眷,被翰林院任职的叔叔带进宫来见世面的,眼见着前途大好的侄儿搅进这事中,叔叔心急如焚。
谢一凡却是毫无惧色。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朝苏陌行了个大礼。
“因为谢某的无意之举,导致季公子遭此横祸,谢某心中惶恐已久,今日东窗事发,谢某难辞其咎,甘愿受季公子责罚。”
他又转而对太后道:“谢某一人做事一人当,此《春宫图》概与季公子无关,请太后明鉴。”
满殿之人皆是震惊不已。
这又是怎么回事?
“你……最好能给哀家说清楚。”
太后原本已经胜券在握,她好不容易整出这么一本《春宫图》,想着一举便可让季清川永世不得翻身,从此再无竞逐太子之位的机会,可这半路杀出一个谢一凡,是几个意思?
“小人因为擅画人像,曾是不夜宫的座上客。”
谢一凡不卑不亢慢慢道来:“小人也曾荣幸之至,为季公子画过画像。”
“小人为季公子画的第一幅画像,被收入了《大庸百美图》,那是一本精美高雅的美人集册,相信很多人都曾见过。”
“因为这本图册,小人得了些虚名,很多人便找我买画。更有一人,愿意出高于市面百倍的价格买我的画。小人家贫,上有重病的母亲,下有幼弟,从小靠着亲人与朋友的接济才有机会进国子监,小人很缺钱,并且需要赚钱,于是小人签了那份契约。”
“一开始是正常的。”
谢一凡停了一瞬,而后继续道:“渐渐的,买主的要求越来越过份,后来演变成,要求小人以不夜宫季公子为原型,画一本《春宫图》。”
“小人原是不愿意的,可那契约里白纸黑字写着,若违约便要以十倍价格赔偿,小人就算赔上祖宗三代的家产也赔不起。那买主又再三承诺,此图册仅作个人珍藏,绝不外露……小人实在退无可退,便画了一本。”
“小人自画了此图册,便日日诚惶诚恐,一是对季公子心怀愧疚,二是怕此画流于市面,坏了季公子清誉。可事情还是发生了,不过半月余,这本图册便在暗市中出现了。”
“此后便如滚雪球一般,愈传愈广,再也无法收拾。今日,这本图册出现在宫宴上,惊扰了圣驾,实乃小人之罪孽,所有过错小人愿一力承担!”
“此事确实与季公子无关,季公子是最大的受害者,请太后明鉴!”
谢一凡说完,伏地重重一磕。
但听“砰”的一声,那地砖都被震裂了一块。
“请太后明鉴!”谢一凡的声音回荡于大殿之上。
他说得如此详细,而那图册中的笔法,确实很好鉴定,一查便知。
如此言辞恳切,想必是真的了。
那些言官正欲再次借题发挥,却见那台上慢悠悠踱下来一个着墨黑蟒袍的高大身影。
正是那司礼监阎罗,裴寻芳。
“说清楚了便好。”裴寻芳慢条斯理道。他用帕子包着手,拿起那本带血的图册,蹙着双凤眸,拎着它,于众目睽睽之下,将它扔进了燃烧的火盆中。
盆中溅起几缕火星子。
“此等小事,太后就不必操心了。”裴寻芳拍拍手道。
“传,北镇抚司锦衣卫,立即于全城之内搜缴这本图册,凡家中有此图册者,杖一百,罚一百银!再有敢窝藏者,连坐五户!再有敢复印者,斩立决!”
“此等有损皇家声誉之物,断不可再任由其乱行于市。”裴寻芳望向太后,“太后说,是吗?”
太后气得直抖。
“谢一凡。”裴寻芳转而看向那跪于堂下的年轻人,眼中晦涩不明,“谅你为无心之过,且敢于担当,着令废去国子监监生身份。”
谢一凡松了口气:“谢……”
然而“谢”字还未出口,那阎罗却忽而狠厉起来,厉声喝道:“打断右手!今生不可再作画!”
谢一凡全身一颤,伏地拜下:“小人领罚。”
裴寻芳转身不再看他,冷声道:“那位逼你画画的买家,也别瞒着了,一会都向锦衣卫招了吧。”
殿中已是鸦雀无声。
司礼监掌印的狠辣众人皆有耳闻,这位要是蛮横起来,那可是会见者遭殃的。
裴寻芳走向苏陌,就连声音都变得温柔了些:“嫡皇子受惊了。”
苏陌紧绷冰冷的身体,仿若被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轻轻抱了一下。
从未有过的无助,与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穿进书中以来,苏陌有过很多次危机,可没有哪一次,像今日这般如此真实而切肤地刺痛他。
那一刻,站在大殿中央,被质问是否与男子有染的人,不是季清川。
而是苏陌。
“锦衣卫失职,让此物流传于市却不察,未能及时保护皇家名誉,是镇抚司的过错。”裴寻芳道。
裴寻芳与苏陌相隔十步之遥。
可苏陌却仿若被他温柔地抱进了怀里,轻拍着背,哄道:“不怕,有我。”
第105章 脱簪
“就算与他无关, 可事情闹成这样,已经不是谁的过错的问题。”
“事关皇家声誉,嫡皇子的身份也要再斟酌斟酌。”
“是啊,入玉牒可不是小事, 或者, 择日再定吧。”
眼见又闹起来,安阳王拍案而起:“此事到此为止!”
殿内的禁军立马精神起来。
“嫡皇子的身份是由太医院公开验明, 太后、各宫娘娘及本王亲眼见证, 不容质疑。天家威严不容侵犯,若再有非议者, 国法伺候!”
安阳王怒视一圈, 那些涌动的暗流才算消停了下去。
安阳王目光熠熠,拾阶而下,亲自迎到苏陌面前。
“君子, 正其衣冠。”他抬起双臂,郑重地为苏陌扶正冠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饿其体肤, 吃得苦中苦, 方为人上人。”
“好孩子,不夜宫这些年, 苦了你了。”他拍拍苏陌的手背,“走过今日这一关, 前方等着你的,必是一条青云路。走, 皇叔陪着你。”
苏陌心一暖,僵硬的四肢也放松下来。
身前的玉竹哨子仍在瑟瑟颤动,久久未能平复。
苏陌从喉间挤出干干涩涩两个字:“谢谢。”
就在刚刚,苏陌遭遇了穿书以来最真实的一次围攻,过去苏陌自诩为局外人,万箭穿心过,片甲不伤身,可这一次,他仿若被当众从幕影戏背后揪了出来,剥光了,兴师问罪。
身无寸缕,手无寸铁。
失去了写书人的权杖,苏陌从云端跌落下来,如书中人一般,尝到了尘泥的苦。
可苏陌有裴寻芳,有安阳王,有挺身而出的谢一凡,而当初,清川独自面对满席之人的羞辱,该有多无助、多绝望啊。
众目睽睽之下,安阳王牵着这位备受争议的嫡皇子,走上了象征皇家身份的玉龙台。
玉龙台上,诸人面色各异。
太后没想到,《春宫图》都拉不下他,一时乱了阵脚。
而贺知意则云淡风轻为李长薄斟上一杯酒,轻声道:“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殿下如意了?”
李长薄眼里有了醉意,看着那愈走愈近的人儿,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骨碌碌……”
掐着金丝线儿的酒杯脱离李长薄的手,滚到了苏陌脚边。
浑圆的酒杯,仿若长了眼一般,滚入曳地裙摆中,纠缠在那纤纤玉足间。
李长薄渴求般盯着苏陌。
给我一点点回应,哪怕只是偷偷点个头,告诉我你知道我在看你。
“当心点。”安阳王道。
苏陌没有停留,直接跨过了那只酒杯,从李长薄的席位前飘然而过。
李长薄落寞地盯着那只遗落的酒杯。
偏偏此时,那个可恶至极的裴寻芳也上了玉龙台,他躬身拾起那只酒杯,送还给李长薄,凤眸含笑,笑得像个妖孽。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太子殿下,不如怜取眼前人。”
李长薄当即脸一绿。
贺知意倒是接了那酒杯,道:“他马莫骑,他弓莫挽,劝君莫叩长清门,花褪残红有何趣,天涯何处无芳草。”
裴寻芳撩起眼皮子,第一次正视李长薄身边的这位女子。
他停了一瞬,又道:“贺姑娘劝我莫叩长清门,那姑娘自己呢?”
贺知意也抬眼直视他:“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裴寻芳轻笑一声,起身道:“可贺姑娘这雪若扫到了咱家门口,咱家可是不同意的。”
“不巧的是,这花儿粉儿、雪儿霜儿的,偏偏咱家都喜欢得紧。”裴寻芳眼里噙着笑,“这长清门,咱家可是叩定了。”
他抛下这么一句话,转身便走了。
李长薄在案几底下将大腿掐得青紧:“他什么意思!”
“殿下莫要中计,他在激怒你,乱你心智。”贺知意提醒道。
可清川方才被逼问是否与男子有染时,他便不肯回答,若是没有,他为何不肯发誓!
如今裴寻芳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清川和他,真的……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