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梳相思,且共白头,”李长薄在苏陌发顶轻吻道,“弁钗礼过后,孤每日为清川束发、戴冠,可以吗?”
苏陌心中不耐,面上却不显,只道:“清川非长命之人,况且有人想要我性命,昨日之事……”
“昨日之事孤会查清楚。”李长薄斩钉截铁道,“任凭他是谁,孤绝不会放过他。”
起风了。
檐角的铜铃叮当摇响。
苏陌眼波流转,望着铜镜里的李长薄,说道:“弁钗礼临近,清川心中愈发不安。昨日之事更是让我害怕,当初春三娘请的天宁寺的吉空大师为我卜算的行弁钗礼的日子,说我命里藏春水,与谷雨气运相合。春三娘肯定不会允许我出门,殿下可否带我去天宁寺一趟?”
苏陌道:“我想见一见那位吉空大师。”
李长薄怔了一瞬。
眼前的情景与上一世清川求他带他去天宁寺的画面重合,不同的是,上一世季清川伏在他身下、带着哭腔央求他,而这一次,苏陌平静地望着他,没有卑微,没有央求,说话的语气也像是在通知他,并没有要商量的意思。
李长薄道:“孤为清川安排。”
午歇过后,下了朝的李长薄如约来到不夜宫后院角门。
他换了便装,只带了几名亲信,还是那辆轻便马车,通身素雅,却在朱顶上渡着金,在阳光下十分惹眼。
“换我的马车吧。”苏陌说道,“不知殿下是否愿意纡尊降贵,坐不夜宫伶人的马车出行?”
李长薄没想到苏陌会邀他乘坐他的私人马车,他高兴还来不及,又岂会介意?
李长薄从凌舟手里接过苏陌,直接走向另一辆挂着芙蓉玉凤灯的马车,也不等苏陌抬脚,抱起他便钻进了车厢。
正待要出发时,他却掀开帷裳对随行侍卫命令道:“驾着马车跟在后面。”
侍卫了然,道:“是。”
一路上,李长薄都在殷勤地问他渴不渴、饿不饿,一会摸摸苏陌的手,一会摸摸苏陌的额头,生怕马车的颠簸会让他不适。
天宁寺地偏路远,李长薄怕苏陌坐久了累,还想让他脱了鞋袜躺在他怀里。
苏陌拒绝了。
“此去天宁寺是为求卦,心诚则灵,还需庄重些。”苏陌托辞道。
李长薄笑道:“是孤冒失了。清川说得对。”
果然,李长薄没再骚扰苏陌。
车马越过湄水,往西而去,待到满目只剩葱翠青绿时,天宁寺到了。
李长薄拉住苏陌,对车外人命令道:“将准备的东西呈上来。”
很快有人捧来一个匣子,里头整齐地叠放着几样衣物,还有遮挡面部的幂蓠。
“清川换上吧,你不能这样进天宁寺。”李长薄道。
天宁寺地虽偏,但相传许愿极灵,香客并不少。
悬着芙蓉玉凤灯的马车停在天宁寺门口,很快就引起了众人注意,帝城的人都认得这辆马车。
不夜宫的头牌来了天宁寺,还真是少见。
女人们拉着自家相公催促着快走,而那些男子们、并那些好奇的哥儿小姐们,却恨不得一步分作三步走,频频朝马车这边看过来,只想瞅瞅传闻中的第一伶人长了个什么模样。
苏陌将那匣子合上,说道:“清川又不是见不得人,为何要伪装?殿下若是如此介意,那我们便回吧。”
李长薄一时哽住,道:“孤不是这个意思。”
而后想想也无妨,一会清理一下即可,若拂了清川的意,惹得他不开心,倒是辜负了带他出来的一番心意了。
于是,便不再勉强。
一行人下了马车,李长薄牵住苏陌,苏陌问他:“这里人多,殿下不怕被人瞧见?”
李长薄道:“又不是见不得人,瞧见又何妨?”
闲杂人等都被驱赶得远远的,苏陌皱皱眉,忽的不知从哪里冲出一个老妇人,她提着一个花篮,一把扯住苏陌的衣袖,说道:“公子,买个许愿铃吧。”
苏陌瞄她一眼,温声道:“不必了,多谢。”
可李长薄却一眼看到那老妇人篮子里的许愿铃,竟然与前世季清川亲手做的风铎一模一样,红绳系着银铃,就连铃铛上的纹饰也相似!
李长薄只觉背脊一寒。
他警觉地将苏陌揽进怀里,斥道:“谁放这妇人过来的,给孤拖下去。”
那妇人却扑通跪地,完全不理李长薄,只顾揪着苏陌的衣袖不放,仍旧眼巴巴地看着苏陌道:“公子买一个吧,很灵的,保你长命百岁,万事顺遂。”
苏陌心下异样,他垂眸凝向那妇人的双眼,那妇人亦不畏不惧地回望着他。
倒是像极了前日看到的那双眼睛。
苏陌启唇道:“承你吉言。”遂又抬眸看向李长薄,说道:“殿下就为清川买一个吧。”
李长薄心中莫明不安,匆匆买下一个许愿铃,便令人将那妇人驱逐走了。
苏陌握着那红绳,在指上绕着圈,银铃叮当叮当响着,一种怪异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苏陌正待回头去看那被架走的老妇,忽闻山钟撞响了一下,三道寺院大门同时打开,一群青衣僧人在一位老僧的带领下,已经迎出门外。
众僧齐齐道:“恭迎太子殿下驾到。”
远处的人群开始骚动。
这下好了,所有人都知道今儿当朝太子与第一伶人一同来了天宁寺。
还是乘坐的同一辆马车。
李长薄当即垮下脸来,怒目看向一侧的侍卫长。
不是让你提前告知天宁寺低调行事的吗?怎么反而如此大张旗鼓地迎接?
侍卫长战战兢兢且委屈:我也不知道啊,是哪里出了错?
苏陌心下哂笑,约摸又是姓裴的搞的鬼。
李长薄也不好当面摆出脸色,便正色道:“孤今日带了友人过来,专为求见住持吉空大师,还请带路。此行乃私事,不欲声张,一概规矩都免了。”
那老僧念了声佛,合掌道:“殿下请。”
众人退下,两人随了那老僧入寺。
一时穿廊过殿,老僧见佛便拜,嘴里念着经文,虔诚无比。
李长薄想着苏陌说的心诚则灵,便也放下太子身份,携着苏陌与那老僧一样,一一拜过去。
只是那些神像一座比一座威严肃杀,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看着众生。
李长薄无端生出一股畏惧,又想起上一世清川死后,李长薄也曾来天宁寺求过一卦,那时吉空大师赠予他的,便是一只银铃。
李长薄心绪微妙,再看向身侧之人,苏陌正垂眸望着手里的银铃,不知在想什么。
李长薄抚抚他的发顶,道:“清川好像长高了些。”
苏陌也不看他,只道:“我本就在长个头。”
老僧引着两人入了一间清雅禅室,说道:“今日正值天宁寺布施日,住持正在布施讲法,请殿下与这位施主在此稍等片刻,约一柱香功夫,住持便会过来了。”
李长薄让他退下了。
苏陌见那禅室内院有一株古银杏,便开门走了过去。
暮春午后的阳光从繁盛茂密的树叶间透下来,投射在苏陌脸上。
苏陌抬手遮了遮眼,对李长薄道:“清川听闻这天宁寺有一股长生泉,饮之可以祛除百病、强身健骨,但必须心诚之人方可求得。殿下可以去为清川求一盅吗?”
李长薄道:“清川与我同去。”
苏陌道:“此泉须得是他人来求才灵,自己求则不灵了。”
李长薄似有迟疑,道:“我不能留清川一人在此。”
“那泉水不过百步之遥,费不了多少时间,况且……”苏陌望向远远守着的便衣侍卫们,“不是还有他们在么?”
李长薄捏了捏苏陌指尖,说道:“清川在此等我,不要离开。”
说罢转身疾步而去。
苏陌绕到银杏树后,心里数着数。
数到第“九”时,手中银铃忽的被人夺走,一人悄无声息地从身后靠近来。
苏陌笑了,转身戏谑道:“顾四爷可算……”
声音卡在喉间,戛然而止。
但见一名青衣僧人拿着他的银铃,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此人面容极年轻,眸光却高深莫测,眉毛兼睫毛竟全是雪白的。
他双手合十,手中的佛珠与银铃碰撞在一起,说道:“公子让贫僧久等了。”
第36章 密谈
苏陌只觉寒意扑面而来, 不自觉拢紧了身上的披风。
外头分明白日当头,可这银杏树下却是凉意阵阵。
苏陌道:“不是我在等大师么?”
“公子所等之人,并非贫僧。”那僧人雪白的长眉下,是一双澄澈无垢的眼, 如雪山下的静谧的湖泊。
他凝望着苏陌, 意味深长道:“公子这双眼睛里,有无可估量的力量。”
风吹过树梢, 银杏叶沙沙作响。
众僧诵经的声音穿过佛堂隐约传来, 虽隔得远,却听得异常清晰, 木鱼声声, 如敲在鼓膜上。
苏陌听他话中有玄机,心中有了判断,又觉屋顶人影晃过, 隔墙有耳,便道:“大师可有说话的地方?”
那僧人双手合十:“公子请随我来。”
那僧人领着苏陌穿过曲廊,绕过一道照壁,走进一间竹林掩映的禅室。
却见那禅室中有一道暗门,僧人推门而入, 站在门内道:“公子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