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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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李长薄在头疼中醒来。
他这一夜睡得极沉,似乎做了很多梦,却全然记不得了。
他揉揉眉心睁开眼,发现枕侧已空。
他心中一惊,翻然坐起,却瞧见季清川坐在茜纱窗下,手里捧一卷书,回眸问道:“殿下可以为我束发么?”
第35章 风铎
长风掠过不夜宫檐角的铜铃, 如珠落玉盘般轻响。
李长薄的心也跟着叮当作响。
上一世,季清川喜欢在别苑的梨树下挂铃铛,他将它们称作“风铎”。
以红丝为绳,下缀银铃, 系于树梢之上, 春夏可看花下银铃招来蜂蝶飞舞,秋日可驱逐偷食嫩果的鸟雀。
季清川素爱练字, 便在风铎下挂上自己写的字条, 有时候关于天气,有时候关于心情, 有时候关于李长薄。
李长薄每次去别苑, 都会先去梨树下看看那些风铎,看看季清川今日心情好不好,在想什么。
这是他了解季清川的唯一的正常途径, 而其它的,最后都成了床榻间永无止境地占有和索取。
三百有三天,这是季清川住在别苑的日子。李长薄每一天都会去别苑,有时露面,有时不露面。
那时西洋人向朝廷敬献了三台望远镜, 李长薄拿走了一台。
不露面的日子, 他会拿着望远镜远远看着季清川, 看他在院子里伺花弄草,看他在窗下看书练字, 看他踩着石凳小心翼翼地将字条挂在风铎下。
李长薄能看很久。
李长薄知道自己有多喜欢季清川,可盖过这层喜欢的, 是他对季清川身份的忌惮,以及对失去太子身份的恐惧。
李长薄活了十八年, 当了十八年天之娇子,可自从他在皇陵与柳氏聊过后,李长薄的心里的高塔彻底崩了。
若让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别说太子之位,他连命也会没了。
而那个被他占据了十八年太子之位的季清川,一定会恨死他,永远不会原谅他,一定会将他这个冒牌货踩进烂泥里,然后站在太子的高位上鄙视他、唾弃他。
那样,他将永远失去季清川,再也没有资格同季清川站在一起了。
而他关于大庸社稷的所有抱负,对人生的所有期望,都将化为泡影。
这太残忍了。
李长薄受不了这个,他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李长薄选择用极端的方式对待季清川。
接二连三的制造事端、故意放消息吓唬他,一点点磨灭他认亲的希望,逐渐断掉他与外界的所有联系,攻破他的心理防线,让他依赖自己、离不开自己。
季清川越来越萎靡,越来越卑微,也越来越听话。
当最后一颗秋果落尽时,季清川已经不再伺弄那些风铎了。
风铎下的字条久经日晒雨淋,已然看不出字形,季清川却再未写新的字条换下它们。
季清川生病了。
不是身体上,而是在心理。
李长薄察觉到这一点时,是一个寒星满天的秋夜。
李长薄带来一个消息。
称近日嘉延帝携太子及众臣出宫参加秋日围猎,有一男子当街拦下圣驾,声称当今太子有假、自己才是真正的嫡皇子,嘉延帝当即暴怒,命令斩了那拦驾之人。
李长薄平静地说着这些,细细观察着季清川的反应,又从仆人手中接过新熬的枇杷膏,舀起一勺要喂他。
清川吹着风便爱咳嗽,这枇杷膏可缓解他的咳疾,李长薄继续说道:“当今圣上对那位太子十分看重,前日太子在接待西洋使臣时给大庸长了脸,圣上直接赐了太子一座行宫,说是以后专供太子接待外臣使用。”
“这本是有违规矩的,但龙心大悦,说赐便赐了,可见那位太子深得圣心。”
李长薄将汤勺送至季清川唇边,又说道:“去岁冬季雪灾,路有冻死,太子令兵部捐出五千军服,发给灾民,又设粥棚布施,亲自带着太医为灾民治疗……”
李长薄顿了顿,说道:“民间对这位太子,倍为推崇。”
“清川,当真还要去认亲吗?”
季清川脸色冰白,咬着唇不说话。
李长薄拿手拨开他的唇,道:“别咬,都快出血了。”
“可是我呢?我就活该沦为贱籍,在乐坊如蝼蚁般求生吗?”季清川低垂着眼,捏着手指,“凭他再优秀,假的就是假的,不是吗?”
李长薄指间一顿,捏着勺子的手用劲了些。
假的就是假的。
李长薄放下汤碗,将季清川揽在膝上坐下,温柔哄他:“没错,假的就是假的。”
他开始吻他耳垂,双手熟练地解他衣带,伸进衣内:“举全国之力、花十余年培养出来的皇位继承人,想不优秀都难。若是换作清川,一定可以做得更好。”
季清川眼中却已无神采,透着凄凉与迷茫,他望着灯罩内摇曳的烛火,轻声道:“可我只会吟词唱曲,卖弄风月……”
李长薄吻着他:“清川就算吟词唱曲,也是大庸吟词唱曲第一人,无人能出你左右。”
“长生,”季清川唤他,“我当不了太子,也不想当太子……”季清川苦笑着,闭了眼,伸长着脖颈,任由李长薄在上面落下一个又一个吻。
“可我也不想当伶人了。”
仆人退下了。
凉亭的帷帐被放下,亭内生起了炭火。
李长薄将一件貂绒大氅铺在石桌上,季清川被摁在大氅间。
夜风刮过空寂的别苑,刮过光秃秃的枝桠,将风铎吹得叮当作响。
它们曾经见过繁花缀满枝头,也曾见过季清川清风明月般的笑容,可如今,它们在长夜里寂寞地摇响着。
叮叮当——叮叮当——
就是这个声音,李长薄托着伏在石桌上的季清川,他不痛快时就喜欢用这种兽类的姿势交合,不用看清川的脸,不用亲吻他,听着这仿若金丝银线掐出来的娇贵人儿在身下克制的低吟着,与风铎的铃声隔空和鸣。
这能带给他一种异样的满足感。
夜风大起胆子来,吹开悬挂的帷幔,钻进亭子里,拂开季清川垂在一侧的长发,偷偷觑着季清川湿润的脸。
他眼睫上挂着水珠,闭眼咬着手臂,低低啜泣着。
仿若想抚去他眼睫上的泪。
“长生。”季清川忽而睁开一点眼,颤着声求他,“带我去天宁寺好么?……过几日便是我母亲的生辰,我想……我想去为她点一盏长明灯……”
李长薄却俯下身,吻他侧脸的泪痕:“朝廷新颁布了法令,禁止伶人出入寺庙,违者,格杀勿论。”
季清川怔了一瞬,眼底闪出惊讶且恐惧的光,而后那光渐渐淡去,直至如星子般陨落,消失不见。
他的面色越来越白,越来越无望。
“竟是活不得了……”他喃喃自语道,在愈加激烈的冲撞中,将手臂咬出了血,“是我多余了……”
李长薄发现时,他的一小截白皙手臂已经染了血,李长薄铁青着脸为他处理伤口,心疼得要死,嘴上却责问他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季清川只是面色怏怏道:“不小心咬的。”
自那次后,李长薄就几乎没见过季清川笑了。
李长薄原本以为他咬伤手臂只是意外,可后来,季清川越来越频繁地表现出对活着的无望,他自暴自弃,他自轻自贱,他伤害自己,曾经一笑倾城的第一伶人如枯树般一天天凋零。
李长薄开始急了,他没有料到季清川的反应会这般大,可即便如此,季清川仍旧将李长薄当作唯一能托住他的人。
“长生,对不起,是我太没用了。”他总是在自责,将所有的不幸归咎于自己。
季清川原本不是这样的。
他曾经凭一曲《临江仙》名震帝城,他三岁便能吟曲,五岁精通音律,别的孩子苦学不悟,清川看一眼便能得要领。
李长薄一手毁了季清川。
一点点毁了他的希望、毁了他的尊严、毁了他生的欲念。
但凡季清川还对人生抱有其它期望,也不会在宫宴那日发现李长薄一直在骗他后,义无反顾地从宫墙上一跃而下。
而今,一切得以重来。
李长薄不知这是神明对他的恩赐,还是别的什么。
李长薄决意要换一种方式,一种既能保全清川也能保全自己的方式。
不夜宫的檐下铜铃仍旧在迎风摇响,似从上一世的别苑里,传过来的清澈铃音。
李长薄看着坐在茜纱窗下、回眸望着他的苏陌,那双眼还是如初见时一样熠熠生辉,樱红的唇角似乎还带着浅笑,他甚至主动问了一句:“殿下可以为我束发吗?”
李长薄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怀疑自己仍在梦中,知道疼后,他开心坏了,光着脚从床上直接跳下来,连鞋袜都顾不得穿,他冲过去,将坐着的苏陌一把抱起。
“清川。”李长薄抱着苏陌转起圈来,而后担心他会头晕,又抱着他停住,将脸埋进苏陌的长发中,深深嗅着,“我的清川回来了。”
苏陌没想到一句话就能让李长薄兴奋成这个模样,看来李长薄比他想像的要好把控,既然那位幕后之人已经数次布下杀手,那苏陌也不必客气了。
李长薄就是苏陌回击的有力武器之一。
苏陌头有点晕,皱眉道:“殿下可否放我下来?”
李长薄果真抱着苏陌坐下,就坐在昨晚裴寻芳抱着苏陌坐的位置。
苏陌闭了闭眼,心想得让春三娘尽快将这矮榻换了,省得一直想起昨晚的事。
李长薄轻揽着苏陌,拨开一点他的衣领查看,说道:“身上的疹子还未退尽,还难受吗?喉咙还舒服吗?”
苏陌敷衍道:“已无大碍了。”
李长薄温柔看着苏陌,而后拿来铜镜与妆奁盒,道:“孤为清川束发。”
他梳着那如瀑布般的黑发,一边看着铜镜里的人,心里充盈着无法言喻的满足感,他又挑了一条清川常用的白色发带,挽住两束青丝,用发带编出一条细辫子来,垂于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