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只露出下半张脸,轮廓锋利,下垂的嘴角如两片抿紧的刀,强硬而偏执。他径直走向那个从未有人敢靠近的宝座,掀袍一坐。
威压瞬间笼罩整个地宫。
众死士迅速掉转方向,虔诚拜下:“宫主。”
男子抚摸着宝座上的兽头,冷声道:“将春三娘给我带来。”
第62章 红妆
玄衣人被苏陌轰了出来。
他嬉皮笑脸倒退着出了瑶台, 心里还在为不能亲眼看苏陌换妆而可惜。
可心情却是好的,就算苏陌对他从来没好脸色,怎么就越来越来没脾气呢?
他绕着手里的手帕子,学着春三娘一扭一扭地走路, 心叹这女人还真是辛苦, 走路未免太费腰,走至那狭窄的旋转木梯时, 前路被两个黑衣人堵住了。
好家伙。
回头一看, 身后也多了两人。
玄衣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那四人捂头带走了。
再睁眼时, 玄衣人被押进了一个地宫, 数百名黑衣人拿死鱼眼盯着她,堂中宝座上坐着一位看起来不太好惹的面具人。
玄衣人被一脚踢中膝窝,跪倒在地上。
玄衣人原本只想同苏陌闹闹玩, 可如今被当作春三娘抓到了这里,便索性继续扮下去。
“见了宫主还不跪拜!”一人喝道。
玄衣人软着腰拜下去,拖长着音调道:“三娘拜见宫主。”
忽听“嗡”的一声,一柄长刀直直插在玄衣人面前,只差一寸便要扎穿他的脑门了。
玄衣人双眼一眯, 呵, 来真的。
“春三娘, 你长本事了,学会违抗命令了!”宝座上那位宫主冷声道, “这不夜宫你若管不了,那便换个人来管, 如何?”
玄衣人无奈地将那黄金面具宫主的心理扫读了一遍。
起初他还笑着,可越读脸色越黑, 待读到这死变态岂图将季清川送入兵营充当营妓时,玄衣人趴着的脸冷笑了一声。
他以手撑地,极其主动地朝前跪行了几步,委屈喊道:“三娘冤枉啊!”
“三娘原本一步步执行着宫主的命令,丝毫不敢怠慢,可不知是谁惹来了姓裴的那只老狐狸,三娘不是他的对手,不敢轻易下手,这才踌躇不前。如今宫主来了真是太好了!”玄衣人摆出又惊又喜的模样,再次拜道,“不夜宫经营十九年,等的正是这一刻,三娘恳请宫主亲自坐镇,为三娘执风掌舵!”
而此刻,地宫的正上方,不夜宫的前堂俨然炸开了锅。
一群群伶人围在一起,吵得不可开交。
“我就直说吧,瑶台上的那位爷,正是当今太子,我押一百两。”
“不用押了,就是太子。”
“你们说说,堂堂一国太子不顾大庸律法来参加弁钗礼,这放在过去谁管想?可太子爷他不仅来了,还花重金开了瑶台,这简直就是无上恩宠!无上殊荣!那季清川不知感激,为何还要当众怒砸瑶琴!简直岂有此理!”
“没错,未免太嚣张了,不知好歹。”
“不对,我瞧着不是太子爷,太子爷能让一个伶人这样欺负?”另一位又道,“我听说瑶台那位是季清川的旧情人。”
“对对对,那季清川攀上了新贵就对旧人始乱终弃,这已不是头一回了,之前不就有个信国公家的傅二爷吗?那傅二爷也是重情重义,几次三番为季清川打得头破血流,最后还不是说给人抛弃就抛弃了。”
“也只有楼上那位才将季清川当作宝。”未央坊的万九儿很快探过头来,阴阳怪气道,“我曾多次撞见季清川与人外出私会,举止亲密,甚至夜不归宿。”
“不夜宫的春三娘,很明显就是包庇他,之前还假模假式地验身,就是在演戏!”万九儿气愤道,“季清川品行不检人尽皆知,就这样的怎么还有脸办弁钗礼啊,也不知被多少人上过,早不干净了!”
“瑶台上发生了何事谁也不清楚,你怎可血口喷人!”一个小姑娘打抱不平道。
“我亲眼见着的还能有假么?”万九儿冲上去就抓住那小姑娘的辫子,“你又是哪来的狗腿子,抓着季清川的腿便舔呗!”
这一有人动了手,很快便打成一片。
眼看闹得不可开交,又听一人站在人群外围拱火道:“照我说,季清川这么喜欢勾引人,就应该送去兵营,让那些兵痞子们拉去山头挨个肏一遍,也就……”
“就”字还未说完,这人的声音便消失在喧闹的人群外。
就连他整个人也被悄无声息地拖走了。
很快,人们发现,方才带头闹事诋毁季清川的人,不知何时,一个接一个都悄无声息消失了。
但听前堂戏台上一声吆喝:“咱们这有位爷请大家听戏吃茶,各位贵客,请就座吧。”
人们很快被吸引过去,方才的闹剧仿佛已成过去。
戏上演的正是《俞伯牙摔琴谢知音》。
当台上那扮演俞伯牙的伶人唱到“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时,台下众人受情绪所染,竟有人小声啜泣起来。
“俞伯牙尚且可以摔琴谢知音,咱们伶人为何却如此命苦……”
“我怎么觉得,季公子方才那一摔,好像挺伤心的?”一个伶人说道。
“今日断琴绝弦,此生不再鼓琴,这不就是自喻俞伯牙么?伯牙因世间再无知己而绝琴,季公子又是为何呢?”
“说实话,我还挺佩服季公子的……”
一个年纪小的竟然当真呜呜呜大哭起来,众人问他为何,他哭哭唧唧话也说不清楚,只道他想小槛哥哥了,又说小槛哥哥的琴就是跟季公子学的,如今季公子不再鼓琴,小槛哥哥得多伤心呀……
众人唏嘘,便多分了些瓜子糖果与他吃,总算哄住了。
而那些原本信誓旦旦提着钱袋子要挑战太子的人,已然觉得苗头不大对。
这局怎么看都像瓮中捉鳖,前有东厂肆意抓人,现有季清川当众怒砸瑶琴,越想越觉得自个儿就会是下一个被宰的冤大头。
这美人再美也无福消受,小命要紧,于是便携了仆人借机跑了。
订金也不退了,先跑为上。
不过一出戏的功夫,剩下的一百来名客人,又跑了一大半。
剩下的,都是胆肥不怕事的。
外头闹哄哄,三楼雅阁内,两人稳坐对弈。
许钦落下一枚白子,问对面的安阳王:“王爷,瑶台闹那么大动静,不去看看吗?”
“本王总觉得不对劲。”安阳王凝眉看着棋盘。
“何处不对劲?”许钦问道。
“我见过清川未下完的棋局,他虽喜兵行险招,但有攻有守,进退有度,颇具君子风骨,今日断琴绝弦……他是要舍弃什么吗?”安阳王迟疑不定地落下一枚黑子。
“许某倒是被季公子给惊到了,都说不夜宫的头牌十五岁一舞动帝城,琴艺更是帝城一绝,没想到今日一见,便是见他怒斥太子、当众砸琴……”许钦捏着颗白子,浅笑道,“啧,当真是个妙人,不虚此行了。”
“清川平日不是这样的。”安阳王有点糊涂了,他之前见到的季清川分明温顺懂事,有进有退,不像会有此行为的人。
“想必是今日王爷亲自坐阵,给了季公子底气。”许钦道,“那太子何等胡搅蛮缠王爷是见过的,季公子应当是被惹恼了不得已而为之。”
安阳王终是不放心,派人唤来采薇,嘱咐她去瑶台守着。
“王爷再不好好下棋,就该输了。”许钦道。
“昨晚许兄去见了那些清川过去的恩客,可还顺利?”安阳王心不在焉问道。
“还是王爷思虑周全,派许某去将这些人一一拜访了一遍,否则今日这弁钗礼上怕是又要多出一些幺蛾子。其它人倒好办,不过是威逼利诱,倒是有一人,是个难应付的。”
“何人?”
“皇商沈家的大公子,沈子承。”
安阳王拿起一枚黑子,抬眸望过来:“此人早年随他父亲去临安王府拜访过,他们沈家铜臭味太重,本王不喜欢。”
“原来王爷知道此人。”许钦以手支颐浅笑道,“这是个聪明人,很快便猜出了我是王爷的人。据我所知,这些年季公子的开销十之七八是由这位沈大公子负担的,他也丝毫不掩饰对季公子的喜爱,可他却只同许某谈江宁织造局的事。”
“他想同临安王府做生意?”安阳王来了兴致。
“没错。沈子承条理清晰,目标明确,明显早有准备。虽说商人逐利,可他却完全没有以季公子作为交换条件的意思,此人若不是城府极深,便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无论是哪一种,都算是个不错的合作伙伴。”许钦说道。
“这倒有趣了,莫非他早知道本王会去找他,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安阳王道。
“这个许某就不得而知了,”许钦笑道,“果然,季公子交往的人,都非凡品。”
“一个有家室的皇商之子,算不得交往的人,”安阳王立马否定道,“此等庸庸之辈,不要将他与清川相同并论。”
许钦一怔,笑道:“是。王爷是真疼爱季公子。”
“本王心中有愧。”安阳王道,“清川这孩子是美玉更是瑰宝,不是寻常人能觊觎的。可怜他从小长在这种地方,难免遇见些歪风邪气,如今他好好的也就算了,若真有人曾对他做过什么,本王第一个打断那人的腿。”
许钦捏着棋子的手抖了一抖,不巧的是,纵他阅美无数,方才远远瞧了那季公子一眼,也是动了些心思,他嘴角牵扯了一下,道:“王爷所言极是。”
“本王再问你一个人。”安阳王道,“你来评判评判。”
许钦也不下棋了,双手叠放身前,认真道:“何人?”
“今日在不夜宫抓人办案的那一位,司礼监掌印裴寻芳。”安阳王道。
“那个太监?”许钦嗤笑道,“太监能与季公子又有何关系?”
“此人表面看似与清川无直接接触,却几次三番出现在与清川相关的事件中,湄水女巫事件,揭帖事件,拈花巷事件,甚至包括朝中对太子的弹劾以及这次的弁钗礼,处处都有他的身影,本王不得不疑。”
“或许他是在为主子办事?”许钦想了想,“比如圣上?或者太后?”
“不可能是太后。”安阳王解释道,“裴寻芳能稳居司礼监掌印之位,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他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咱们那位圣上最是多疑,太后、太子、内阁、四皇子,甚至本王,没有一个是那位圣上所信任的!他挑在身边的人,一定是最忠心且最有能力的狗!只对他一人臣服,只为他一人卖命!”
“可匪夷所思的是,这裴公公近日所做所为,怎么看都不像是在为圣上办事……”
“许钦对朝局并不熟悉,但曾听闻这位裴公公当年是救了先皇后的孩子,也就是当今太子才上位的,他与太子或者与先皇后是不是有关联……”
许钦尚未说完,安阳王忽的拍案而起。
安阳王焦躁地在房中踱来踱去,越想越不对劲,又联想到他入帝城以来收到的那几封密信,以及逐渐引导他确定季清川身世的几条线索,尤其是那份记载着小槛与永昌郡主事宜的册子……
安阳王忽觉毛骨悚然。
他似乎一直在被人暗中牵着鼻子走。
而线的终点,都是季清川。
再细细想来,这抽丝剥茧般的引导,对帝城局势及对安阳王境况的掌控,绝非寻常人能办到。
安阳王隐隐觉得,这事与裴寻芳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