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吧, 你们先下去,我唤你们的时候再进来。”陆起伸手接过衣服, 脚步一转, 绕开山水屏风走入内室。
屋外寒风冷气呼啸而过, 屋内一片温暖如春, 一桶桶热水倒入浴桶内,蒸汽弥漫。
一切准备妥当,陆起轻手轻脚走到陆久安身旁,只见他披着一件白色绒毛领子墨绿布料的狐裘靠在软塌上,手撑着额头争分夺秒地补回笼觉。
“公子, 沐浴了。”
陆久安手一滑动, 差点栽倒在地。
按照大周及冠礼法典制, 受冠着需要焚香沐浴, 除污去秽。
陆久安着采衣黑色子淄衣,饰以朱红锦边,再穿上采履,前往县衙祠庙。
祠庙庄严典雅, 内立着先儒雕像、雕像前供奉灰炉、神龛等祭祀之物。
早有礼部书吏肃穆而立, 他将作为今天的赞冠,协助主持今天的及冠礼。
木质轮椅在地面上咕噜咕噜滚动,陆久安对着秦昭长拜一礼:“秦公, 有劳了。”
秦昭头戴高冠,冰凉的右手微微托扶他:“能为陆县令加冠, 老夫三生有幸。”
陆久安挺不好意思的。
大周及冠礼的仪式一般由父母或宗族长辈为其举行,很少假以他手。
若非他远客他乡,父母皆不在身旁,他实在是不愿意麻烦这位行动不便的大夫。
偌大一个应平,试问有谁敢自荐为陆县令加冠,除了秦昭,还真找不到合适的大宾主持冠礼。
秦昭老爷子德高望重,又在宫里当过御医,论身份,论阅历,论德性,都是大宾的不二人选。
礼部按照流程宣读祝辞,陆起为陆久安换上陆母早早准备的直裾深衣。
秦昭先加缁布冠:“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陆久安拜,陆起脱去他深衣,摘下淄布冠,换上澜服。
二加皮弁官:“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陆久安再拜,陆起除去他鹿皮帽和澜服,换上公服。
最后加爵弁冠:“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陆起从有司托盘里转起一樽醴酒递给他,他担心陆久安醉了,想偷偷洒点到袖子里,又怕坏了规矩。
“大人,你慢点喝。”
秦昭会心一笑:“醴酒清冽不伤人,放心吧。”
陆起被戳穿心思,不好意思地侧过脑袋。
陆久安端在手里伸出舌尖小心翼翼舔了舔,果然味道淡薄,便仰着头一饮而尽。
本来按照仪式流程,加冠后还要换上礼服礼帽拜见宗亲士大夫的习俗,礼部托着章程来询问陆久安的时候,他大刀阔斧砍掉了:“我又不在家举办,不用那么多繁文缛节。”
至此,及冠礼就成了。
即便是这样,陆久安端着姿势走完一圈礼制,轮番换衣服,感觉比熬夜一天还要累。
秦昭看着他愁眉苦脸的样子,难得戏谑道:“陆小县令今日及冠成人,即可婚娶了,怎得还愁眉不展?”
陆久安垂下肩膀,摇头叹息:“久安先立业,后成家,不急。”
陆久安迫不及待回到府上,脱下深蓝色冠服,裹上狐裘。
他冻得瑟瑟发抖,缩起脖子,一张脸陷在长长的狐毛里。
韩致把汤婆子递给他,陆久安喟叹一声:”终于结束了。”
韩致道:“我当初及冠的时候,忙了一整天。”
”那没得比,你是将军,冠了侯的,我的跟你放一起,就是小巫见大巫。”陆久安说到此处,突然前不着村后不及店地来来一句:“说起来,大周及冠居然不取字。”
“什么字?”
“表字。和名差不多。”
韩致不耻下问:“即有了名,为何还要取字?”
陆久安心虚地打了个喷嚏,当然不可能说这是他们那个世界从周代沿袭下来的习俗。
只能含糊其辞:“其实我也是在书上看到的,有个地方及冠礼完毕,要在名上另取一表字,算是一种美称吧,关系亲密的人可以以字相呼。其实也没什么,我这么说,也是图一乐。”
陆久安怕他再问出什么,恐自己说漏了嘴,主动转移话题,滔滔不绝跟他抱怨起今日站了多久腰有多酸背有多痛,仿佛突然变成了一朵不堪其负的娇花。
陆久安话题转得生硬,韩致哪里看不出来,只欲言又止,陆久安道:“韩大哥有话直说。”
韩致低沉的声音风轻云淡说出自己的计划:“跟你说一下,明日我就回边疆了。”
陆久安咻地愣住,止住话头,仿若没反应过来,喃喃重复一遍:“就回边疆了啊?”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啊。
陆久安平日里神采奕奕的双眼变得焉巴巴,有气无力地安慰自己:“将军来应平大半年了,边疆的战士都离不开你,哪有无帅之兵的说法,确实应该回去了。”
韩致紧紧盯着他的双眼,慢慢地,每个字仿若在舌尖滚了一圈:“久安舍不得我吗?”
当然舍不得啊,是个人一起待那么久,早就处出感情了:“是啊,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韩致沉默良久,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久安之前在祠庙回答秦昭的话,是真的吗?你未立业之前,不会娶妻生子吗?”
“是啊,女人乡英雄冢,若是现在就谈情说爱,只怕再也沉不下心了。”开玩笑,谈恋爱哪有搞事业香。
韩致又问:“怎么样才算立业?”
陆久安偏着脑袋想了想,说出一个普普通通的回答:“应平五谷丰登,百姓手里有余粮吧。”
“来得及。”
“啊?”来得及什么?韩致这话实在是无厘头,陆久安听得云里雾里,韩致却闭口不谈了。
韩致说走就走,幸好陆久安早有准备,提前备好了满车架的物资储备,陆久安一路相送,到了一处古道长亭,韩致勒停战马:“就到此处吧。”
陆久安离别愁绪上涌:“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相见了。”
怪不得古代那么多永别诗,在交通不便的时代,有些人分开的时候还是轻衣快马的少年郎,再见面时,说不定已经白发垂项。
付文鑫眼泪汪汪,哭得好不凄惨:“将军,我会永远记住你的。呜呜呜。”
陆久安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情绪,被这一下子给冲散了。
韩致没有这些多愁善感,他从马背上俯下身来,逼近陆久安,目光自上而下看着他,用只能两个人听见的声量问:“久安,望你记住昨日的话,等我下次来应平……”
下次来应平如何?陆久安把耳朵都快贴到韩致嘴边了,他却越说越小声,未尽的话如一缕青烟,消散在风中。
……
悄悄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啊。陆久安好奇地由如被猫爪子挠一样,偏偏韩致抽身而去。
“啊,韩大哥。”陆久安突然想起什么,高声喊道:“沐蔺还没来道别,你不等等他吗?”
韩致摆了摆手,头也不回。
陆久安想象中的执手挽留,挥泪告别通通没有,男人之间的分别没有缠缠绵绵,前一刻韩将军还在眼前,现在就只剩枯草碧连天。
韩将军这次真的走了,陆久安惆怅万分。
不仅仅因为突然失去韩致这跟粗.壮又好用的金大腿,而且通过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他已经将韩致引为知己好友。
陆起见陆久安失魂落魄,不由劝道:“将军走远了,天寒地冻,大人,咱们也回吧。”
雪拥兵战蹄飞快,行至应平地界,只用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韩致突然急勒缰绳,蹄霄长嘶一声,在地上拖出一段杂乱的脚印。
蹄霄作头马,它一停,后面的战马纷纷嘶鸣着停下脚步。
杨耕青不明就里:“将军……”
他还未问完,鼻尖突然闻到一阵酒香,他暗恼自己如此不警惕,居然还要等将军停下来才发现,登时长枪掷出,高喝道:“谁,出来?”
沐霖扬手接住,被带的脚步虚浮退后两步:“杨统领还是这般粗鲁。”
他将枪拿在手里颠了颠,朝杨耕青回掷而去,随后站立不稳,顺着树桩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韩致打马上前,用枪挑起他酒葫芦,远远丢在地上,酒葫芦没封盖,透明的酒水汩汩流出来,沐霖懊恼大叫:“哎,我的酒,韩二你做什么?”
韩致充耳不闻,冷声道:“你候在此有何事?”
沐霖撇了撇嘴巴:“我作为你多年至交,你要走了,我送你一程总没什么问题吧?”
韩致讥笑:“当初我从晋南第一次出发上战场,我记得你来送我,将御赐的战马踢折了腿,害得我不得不临时换马。”
沐霖摸着鼻子讪讪,那次是他不小心,亏地韩致记仇那么多年,他嘴硬道:“我此番来送你是好心。”
韩致好整以暇:“那你说说,你是什么好心?”
说到这个,沐霖就不心虚了,他甚至毫不留情地嘲笑韩致:“一开始看到你为陆久安治毒,我以为你二人两情相悦,已经互通情愫。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你一厢情愿。”
韩致对陆久安情根深种,明里暗里的一举一动,似乎已经司马昭之心,只要经历过风花雪月的人,都能轻易看出来。
况且沐霖长年累月地在风月场所混迹,韩致当然瞒不过他。
可惜只有陆久安,一根直肠通到底,愣是看不出韩致一双眼里情意绵绵的深情。
韩致不为所动,仿佛沐霖一番话在他心里不起波澜。
沐霖连珠带炮说个不停:“韩二你知道吗,这段时间我看你那副不停压抑自己,作茧自缚的模样,都快笑死了。”
沐霖说到此处,果然乐得抚掌大笑。
韩致面沉如水:“笑够了没有?”
沐霖好不容易止住笑,问道:“我此番来只是问你,你打算一直这么瞒下去?”
韩致不语,沐蔺好像知道他沉默下的答案:“说你榆木圪垯果然没错,你不表明心意,陆久安如何得知?怎么,想着温水煮青蛙,让他自己感受出来?别做梦了,就陆久安那种不解风情的人,你无论多深情,只要不说,他能把你当一辈子的兄弟。”
韩致垂眉不语,缓缓打了个响指,蹄霄闻声而动,转眼奔至他眼前,韩致翻身上马:“你来如果只是为来专程说这些,那就回吧,我走了。”
沐霖恒恨铁不成钢:“我在这儿给你出主意,口水都说干了,你当耳旁风呢?别说我没提醒你,你这么一走,到时候回来,看到的就是他妻妾成群了。”
韩致坐在马背上的身影顿了顿:“不会的,久安说他立业之后再成家。”
所以他才改变计划,打算先回边疆,等把雪拥兵和边防安排下来,能留出足够的时间,像蟒蛇缠住猎物,一口一口慢慢将其吞掉。
沐霖摇了摇头,火上浇油:“啧啧,真有傻子信这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哪是说能控制就能控制的。我先前在你耳边念叨的孟亦台和陆久安登对这话不作假,还有秦技之在一旁虎视眈眈。你要是不近水楼台先得月,万一到时候被人捷足先登,可别来找我借酒浇愁。”
“你就问问你自己,你能忍受他日陆久安和别人喜结连理?能忍受陆久安和别人同塌共眠肌肤相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