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前脚刚进县衙,马车后脚停在门口。
倒是县衙与平日无二,大家各行其事, 只是在看到陆久安狼狈的模样时, 投来惊异的眼神。想来江预一行隐瞒了他掉下悬崖的消息。
知情的几人提心吊胆了一晚上,接到陆久安回府的消息匆匆赶过来, 看他们的神情, 若是陆久安和韩致晚几个时辰回来, 恐怕陆起坐不住就要大肆出动衙差前去饕餮山寻人了。
沐蔺从车厢里跳出来, 一脸稀奇地上下打量迎面而立的陆久安:“怎么你好端端的在县衙里,搞得比我还狼狈。”
“出了个意外。”陆久安言简意赅,“这次带了什么回来?”
沐蔺没有回答,反而心力交瘁地从车厢里扛出一个人,沐蔺动作粗鲁, 这人却没有丝毫要醒来的意思, 软绵绵地倒挂在沐蔺肩头, 陆久安大吃一惊:“你从哪儿拐回来的少女。”
沐蔺瞪他一眼:“我上哪儿拐去。”
一旁的车夫道:“陆大人你误会了, 我们发现她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在逃难,抓着车帘的双手全是血,一直求我们救她, 是沐小侯爷于心不忍, 才将她安置在我们车上。”
沐蔺把少女递交给候在一旁的张老三,吩咐他送到医馆。
“看穿的服饰,不像江州人。”韩致淡淡道。
“你说对了。”沐蔺点点头, “是一个寨子里的人,和大周一直没有什么往来, 自给自足了上百年,若不是我心血来潮顺着山崖下那条缝钻进去,还不知道里面有个世外桃源。”
那少女送到医馆没有两日就醒了过来,一睁开眼睛就到处找沐蔺,蜷缩在病床上不吃不喝,很没有安全感。
沐蔺顿时一个头两个大,陆久安好不容易抓住他辫子好一通调侃:“既然捡回来,就要对人负责,她家里什么情况有没有问,等修养好了就把人送回去。”
“没问,中途除了醒来几次填了个肚子,一直昏睡着。”
“你没进寨子吗?”
“没有,那寨子很排外,要不是我反应及时,可能就被人五花大绑困在里面了,今日你能不能见到我还说不定。”沐蔺想到自己差点阴沟里翻船,神情有些不爽。
医馆来的药童催促:“沐小侯爷,快随我走吧,那位病患好不容易叫秦大夫救起来,可不能白白浪费了那些好药材。”
沐蔺心烦意乱地发了一通脾气,最后没有办法,臭着脸去了医馆,结果劝说无果,反而领着一条尾巴回到县衙。
陆久安把硝石送到封敬的实验室,想了想,又命人补上一些硫磺和木炭。若是记忆没有出错的话,火药的原材料应该是这些吧。
实验室里新招的助手看着摆在面前的这三样东西面面相觑,封敬却了然于胸:“陆县令一向不做无用之事,硝石和硫磺是炼丹不可或缺的东西,想来他是让我们利用这些常见之物研究些什么出来。”
县衙内,饕餮山上打来的猎物需要全部处理成食材,膳夫在熬制火锅底料,韩致走到院子里:“把三只兔子给我。”
“怎么能让将军碰这些事务。”下人诚惶诚恐。
韩致淡淡道:“无妨,我怕你们把皮毛给弄坏了。”没有狐狸,只能退而求其次,把陆久安捉到的兔子剥了送到华彩坊缝制成皮袄。
下人心领神会,指着地上灰狼的尸体道:“将军,这个不一起吗?”
“毛太粗了,穿着不舒服。”韩致随意看了一眼,提着三只兔子的脚离开。
灶屋里飘出阵阵浓烈的香味,勾得人垂涎三尺,一名下人吞咽着口水小声道:“这火锅真香啊,不知道尝到嘴里是什么样的。”
另一名矮瘦下人嘿嘿笑道:“去年你不在,管家用剩的火锅底给我们烫了一些素食,那味道尝过之后,真是隔了半月也忘不掉。”
“听说是陆大人想出来的,那膳夫有口福了,平日想吃的时候,回家也可以做。”
“想什么呢?”那名矮瘦下人翻了个白眼,“你知道那火锅底料用的东西有多金贵吗?寻常人家哪吃得起。光是那数不清的用料就价值百两。”
众人吸了口气,呐呐住了嘴。
衙署的几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吃火锅了,特制的圆桌刚刚在院子里摆下,闻香而来的馋鬼就乖觉地找了位置坐下,眼巴巴望着灶屋的方向,陆久安道:“苗苗和杨老爹呢,陆起你去叫一下他们,算了我和你一起去。”
杨苗苗和杨爹爹住在后院第三间厢房里,到的时候,正看到杨苗苗捧着一本书端端正正窝在杨老汉怀里,似乎在教他识字,一老一少凑作一堆。
“苗苗这么勤奋啊。”陆久安视力好,一眼看到他手里拿的书是一本《大学》,“明年应平县里考童试,你是要给爷爷捧一个案首回来吗?”
此话并非随意说说,杨苗苗月考期末考,次次都能考第一,学识也拉了其他孩子一大截。县试由他这个县令主持批阅,倒时候定要好好看看他的卷子。
杨苗苗抱着他的腰腹亲昵地贴了贴,他今年刚满十岁,才过了成童礼,他这个年纪要是考过县试,想必会在应平掀起不小的风波,杨老爹站起来,给他行了个礼,陆久安摆摆手:“先别看了,火锅快要上桌了。”
杨苗苗大叫一身,兴奋地蹦起来:“哇,我这次要多吃一点。”
这一次因为人多,并没有像去年一样做成鸳鸯锅,而是把清汤和红汤分成了两拨,菜还没有端上来,沐蔺就等不及嚷嚷着要吃酒,陆久安按住他双手:“莫急啊沐小侯爷,我还不知道你,已经叫下人去开坛子了,这就给你上佳酿。”
“哦,什么东西也能称作佳酿,你别是拿去年的梅子酒桂花酿之流来糊弄我。”沐蔺无动于衷,抱着双臂摆明了不信。
不一会儿,小厮轻手轻脚环抱一坛酒来到院子里,见到座位上的沐小侯爷虎视眈眈看着他,不敢耽搁,赶紧将手中的酒放在桌子上,掀开布巾,就要为几位大人添上。
“等等。”沐蔺吸着鼻子,陶醉地闭了闭眼睛,“你下去吧,我自个儿倒。”
“你这狗鼻子灵得很啊。”韩致不客气地嘲笑他,“还没倒出来就闻着味儿了。”
“你才狗鼻子。”沐蔺嘴上抱怨着,已经被酒吸引了全部心神,他屏气凝神倾斜酒坛,红色的液体汩汩流进瓷玉杯中,在明亮的烛火映照下,闪动着炫目的光泽。
“用你那金贵的舌头帮我尝一尝。”陆久安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道,“看看我这葡萄酒放在晋南能卖到什么价钱。”
沐蔺无师自通摇晃着手中的杯子,及其缓慢地啄了一口:“一两琼浆一两金。”
“这么高评价!”陆久安大吃一惊,反而觉得沐蔺是在糊弄自己了,“卖得出去吗?”
沐蔺不怀好意地给他出主意:“放心,你听我的,先卖到晋南那群位高权重之人的府上,有他们掏腰包,就算炒到天价,也只有供不应求的份,还怕没人光顾么。”
陆久安难住了:“你也知道,应平酒肆的人,哪里去认识这些权贵。”
上次他把应平酒肆东家们邀请到县署里,就是为了挑起他们的兴趣,鼓动他们一起酿造葡萄酒,要不然那么多农户种葡萄,光是当成水果卖,没人收购的话,只会烂在地里。
若是做葡萄酒就不一样了,需求量非常大,他之前信誓旦旦承诺会为酒肆找到销路,巨大的利益摆在眼前,还怕这群东家不心动么。
“你忘了我那展览阁了吗?”
“展览阁?”陆久安一拍脑袋,确实给忘了。
当初为了说服沐蔺投资谢怀凉的工坊,他们白纸黑字签了协议,沐蔺出钱,发明出来的东西要首先给沐蔺玩,为了把这些东西推广出去,他还怂恿沐蔺在晋南开个展览阁,借沐蔺的手宣传名声。
结果随着沐蔺出游,他彻底把此事抛在了脑后。
“哎,这么好的工具,我居然白白放那儿。”陆久安捶胸顿足,“展览阁经营得如何?”
“你还说!后来也没见得给我什么有趣的东西。”沐蔺气急败坏地怒瞪他,“要不是我时不时让人往里面填充胡商那儿买的奇珍异宝,展览阁早就惨淡收场了,还不是小爷的大名在那撑着。”
“是是是。”陆久安自知理亏,不停地赔礼道歉,“不过今年也就发明了脱粒机和斗牛,这些器件都比较占地方,不好运往晋南,我手下有些研究团队,我派一两人过去组装,顺便捎上十坛葡萄酒,先摸摸底。”
“也行,到时候我跟展览阁的管事说一声,你的人拿着信物直接去找铺子里找他们便是。”沐蔺思索片刻,讨价还价:“到时候赠家姐一坛。”
“可以。”陆久安豪爽应答下来,“葡萄酒滋补养颜,正好适合女子喝。”
两人说话的功夫,各色各样的菜被陆陆续续端上来,谈话嬉笑的人都住了嘴,筷子在桌上乱飞,只有沐蔺带回来的少女愣在原地不知所错。
“这东西叫火锅,想吃什么直接往锅里夹,不抓紧时间吃,到时候可没你的份了。”
几位小朋友对这样一个穿着怪异的人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边吃边跟她搭话。
少女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陆久安在一旁听了半天,连蒙带猜才搞清楚她的身世经历。
少女名叫耿凌,自幼生活在山里面,几代人断绝与外界的一切往来,始终过着平静无波的生活。
他们是什么原因自我封闭已无从考查,外面的王朝已经更替无数遍,村子依旧遵循着一层不变的轨迹,在她十八岁之前,耿凌一直以为整个世界就只有村子那么大。
一切从当家作主的权利争夺开始,耿凌的双亲死在眼前,昔日的叔伯反目成仇,亲近的族人双手沾满献血,咬牙切齿地要将她赶尽杀绝。耿凌什么时候经历过这噩梦一样的场景,吓得六神无主,若不是有人念及旧情将她拼死送出,恐怕她的生命就此结束在那一天。
也是在这个时候,耿凌才知道,除了村子,外面居然还有如此广阔的天地。
陆久安咬着筷子瞠目结舌,也不知道是先安慰这个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的可怜少女,还是感怀这段比电视剧还惊心动魄的剧情,最后只能问道:“你的意思是回不去了?”
耿凌紧紧拽着衣袖,没有说话,沉默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哎。”陆久安叹了一口气。
果然哪有什么世外桃源,不论多小的群体,只要有利益就有纷争。
韩致早已经习惯了生死,兀自夹菜无动于衷,其他人则唏嘘不已,沐蔺出声打破冷凝的气氛:“耿凌是吧,若是你想留在外面,必须先学习我们的语言,要不然寸步难行。”
第116章
吃过火锅, 食客心满意足地跟陆久安道谢离开,小厮喜滋滋拎着抹布来收拾饭桌,陆久安拦住他们:“红汤锅底别倒了, 留着明天第二晚还能烫个东西。”
熬制火锅不容易, 他们吃的时候特别注意用的是公筷,因此还能回收利用。
“啊?”小厮顿时傻眼了, 脸上肉眼可见地露出失望的神色。
“大人的话你听不懂吗?”韩致肃声道。
小厮抖了抖身子, 陆久安看出蹊跷, 问:“去年锅底你们怎么处理的?”
小厮支支吾吾半天, 在韩致严厉的注视下,欲哭无泪地吐出话来:“管事用火锅汤底给我们烫素菜尝了个鲜。”
他们倒不嫌弃这是县令吃剩下的,火锅在外面听也没听过,吃也吃不着,能香喷喷吃上两口, 是他们的福气。
陆久安撑着额头:“把管事叫来。”
管事听了小厮的汇报, 一路胆颤惊心到了陆久安跟前, 未等陆久安询问, 管事便躬着身子告罪:“小的擅作主张将大人的吃食给这群奴才,请大人责罚。”
“我责怪你这个做什么?”陆久安让他站起来,“你去吩咐膳夫,让他再熬制几锅, 等温度降下来冷凝成固体, 就用刀分成小块,给县衙里一人发一块拿回去过年。”
管事一愣,忙不迭应下来。
沐蔺今晚一个人就喝了大半坛葡萄酒, 难得有几分醉醺醺的,他回到卧房, 关门的时候,看到柱子下立着一个人影,沐蔺皱着眉头:“耿凌,不要跟着我。”
耿凌回道:“我不会打扰你。”
她虽然皮肤粗糙,身上还带有几分野性,但是身姿匀称曼妙,长相也不俗。
沐蔺哼笑一声,吊儿郎当道:“我倒是不建议你来我房间与我共度一夜,可惜陆久安他容忍不了这些事,要是让他知道了,非得把我赶出去不可。所以,我们还是注意一下男女大防为好。”
耿凌偏着脑袋疑惑不解:“男女大防是什么?”
“你们寨子里不教这些吗?”沐蔺噎住,“总之你别跟着我,陆久安不是给你单独安排了房间吗?在詹尾珠屋子旁边,她性子应该和你差不多,你们两正好可以谈到一块儿。”
耿凌不说话了,沐蔺无奈道:“你是不是寻不到路,我带你去找她吧。”
火锅好吃是好吃,就是吃完身上一大股味儿,把耿凌送过去以后,顺便叫小厮送桶水到屋里洗个澡。
过了几日,春节便到了,署衙府上的小厮管事除了领到该有的月钱之外,果然人手得了一份火锅底料,那底料被切成方方正正的一小块儿,装在竹编盒子里,拿回家倒入水就能用,方便得很。
而陆久安则在晚餐过后,叮嘱众人换上新衣服:“今天带你们去看点好看的。”
陆起早在一个月前就看到他神神秘秘躲在吾乡居里写本子,还几次三番地同一个戏剧班子见面,心里便有了猜想:“大人,是去听戏么?”
陆久安泄气:“这么早就剧透,一点也没惊喜了。”
韩临深却一瞬间蹦起来:“府上何时搭了台子?”
他只记得很小的时候跟着父皇看了几回,那时候咿咿呀呀听不太懂,现在却格外感兴趣,而且不知道为何,只要是和陆夫子沾边的,准是特别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