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他迟疑地瞥了于槐一眼,然后才将目光转到了外婆身上,他舔了舔嘴唇,干巴巴地开口道:“外婆,我们得先找村长才对。我们得跟村长说,如果放任下去整村的人都——”
外婆却在此时颤抖着打断了他。
老人枯瘦的手指指向了院门口的梯子,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好孩子,糖糖是好孩子……”
外婆咕哝了一句,眼睛里滚出浑浊的眼泪。
“可是没用的。”然后,她补充道,“你看,你看就知道了,没有烟。”
外婆颠三倒四,喃喃开口道。
“其他人家里都没有烟,都道这个时候了,可这么多人家里,一缕烟都没有……他们都死了。被虫子吃了。那些虫子不知道人要吃饭,他们不开火的。”
外婆沙哑悲哀地说道。
甘棠的瞳孔瞬间紧缩。明明昨天晚上整村的人都还那么喧闹嘈杂,怎么可能一晚上过去所有人都……
然而,当他爬上梯子,探出头在墙边上望向整座村庄时,他才发现,整座封井村竟然正如外婆说得那般,笼罩在死一般的寂静中。
除了甘棠自己家,明明已经是饭点的时候,偌大的村庄里,竟然无一家一户燃火做饭。
侧耳倾听,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村庄的各个角落里,传出处了些许濡湿摩擦的细细声响。
甘棠顿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
逃跑。
从被虫怪包围的山村里立刻逃跑。
这已经是摆在甘棠面前迫在眉睫的事情,可真要逃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封井村深处于大山之中,交通极其不便,平日里都是靠摩托车穿梭于相村庄与镇子之间,中间的陡峭狭窄的临悬崖的山路都有几十里。
甘棠的体力根本不足以让他背着外婆跑那么远,至于于槐,于槐甚至还有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疯子爹。
甘棠是见识过虫怪的灵巧敏捷的,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光靠两条腿,人类根本跑不过那古怪的线虫。
“……我知道,所以,我们去把张二叔家的车,给偷过来用吧。”
结果下一秒,他就听到了于槐小声的提议。
甘棠顿时一愣:“车?”
于槐咽了口唾沫,回答道:“对,就是车。二叔平日里总是在镇子和村里两边跑,用他那辆电动三轮给其他人带货。我们要是能偷到那辆车,三个轮子总跑得过两条腿吧?”
于槐确实说的没错,要是真的有电动车的话,他们倒是真能逃出生天。
不过这辆车之前就算是张二叔的心头宝,一直被人搁在自家后院小心看管着,想要偷车其实并不容易。
更不要说,还要在不惊动村中徘徊肆虐的虫怪眼皮子底下,偷一辆逃跑用的车。
无奈之下,就算甘棠再胆怯,如今也不得不跟着于槐一起干活偷车——他们的计划倒是简单。或者换个说法:简陋。
首先是让外婆带着余爸守在靠近路口的门口,等到时候他们偷到了车,就直接接上人,随即跑路。
甘棠白着脸听完了于槐简陋到抠头的计划,越听越觉得不靠谱,可是到如今摆在他面前的,也就这一条路,根本没得选。
跟外婆分开之前,甘棠小心翼翼把手中的剪刀塞进了外婆的手中。
至于他自己,则向于槐讨要了那把曾经分过尸的柴刀。
柴刀松松垮垮挂在了甘棠腰间,少年低头凝视着早已被重新磨过刀刃的柴刀,脸上白得毫无血色。但最终,他还是蹑手蹑脚跟着于槐,一起朝着张二叔家走了过去。
*
张二叔家就跟封井村别处的民居一样,如今安静得让人毛骨悚然。
甘棠踩着于槐的肩膀,斜跨在了张二叔家的院墙上往下看,才发现昨天张二叔家人山人海一帮子吃瓜的找人的人聚在院子里闹出来的各种凌乱痕迹,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被重新打扫干净。
院子里没有人活动的痕迹。
不过,甘棠又仔仔细细观察了好一会儿,并没看到类似于“张二叔”本人那般的虫怪出没。
在后院的一角,张二叔平时往返封井村和县里的那辆三轮摩托正一动不动停在车棚里,上面盖了块淡蓝色的雨布。
甘棠骤然看过去,虽然车子并不算宽敞,但应该也能坐得下他们四个人……
这总算让甘棠稍微松了一口气。
“说不定,张二嫂他们也没事。”
甘棠小声嘀咕了一句,结果于槐这时已经抢先一步跳到了地上。
下了地,于槐就猫着腰弯三轮那边钻了过去,甘棠眼看着他把手探到了车把手下面摸了半天,然后就听到于槐很轻很轻地骂了一声。
“艹,钥匙不在这,估计在房子里。”
甘棠这时也从墙上跳了下来,听到这句话,喉咙也有些干。
他转头看向了院子另一边的一排平房,那里应该就是张二叔平时起居的卧室。因为昨天出了事,木门一直到现在依然是虚掩着的。然而,看窗口处的布帘子,昨天晚上张二叔家合上了窗帘后就没有再拉开。
明明是大白天的,可看着只开了一条缝的门,房间里瞅着却是阴森森的,一片漆黑。
但凡还有任何别的办法,甘棠是打死都不想进那间房的。
可事实却是,他和于槐最后只能硬着头皮,一点点凑到了房间门口。
眯着眼睛往里头看了半天,无论是于槐还是甘棠都什么都没有发现。
“嘎吱——”
推门进去后,便能看到房间里很乱。尤其是床上,是凌乱狼藉的被褥,被褥上依稀还能看到一些已经干涸的血迹。
周围依然很安静。
“钥匙应该就放在最顺手的地方……要么是抽屉,要么是口袋。”
甘棠屏着呼吸,在房里小声说道。
这里的空气里始终萦绕着一股令人感到不安的腥味。
但甘棠现在已经很难辨别出那到底是已经腐化的残血留下来的气味,还是……还是那些虫子已经来过了。
“你去掏口袋?我来翻抽屉。”
他说道。
于槐没有任何疑问当即去翻张二叔的衣柜,而甘棠自己这是小心翼翼检查起房间里的柜子抽屉……
张二叔的东西不多,东西却是各种乱摆。
甘棠找了许久,槟榔倒是翻到了两三包,却始终没有找到自己需要的三轮摩托车的钥匙。精神的极度紧绷再加上房间里混合着铁锈气息的闷热,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顺着甘棠的额角就往下掉……
“糖糖,你干什么?”
然后,忽然间,甘棠身后传来了一声沙哑的低询。
甘棠手一抖,倏然合上的抽屉,差点夹到手指。
他带着一头的冷汗慢慢转过头……这才看到,原本虚掩住的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被推开了。
身材佝偻,满脸皱纹的张大娘如今正扶着门框,睁着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站在门口,都不知道已经看他们看了多久了。
甘棠腿一软,那一刻差点没直接摔在地上。
“哎哟,小心啊。”
张大娘偏了偏头,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看着简直就像是想要扶甘棠一把似的。
甘棠躲开了她的手,撑着书桌稳稳站定了。
张大娘这才如释重负似的,唇边泛起一抹微笑:“哎呀……你看看,怎么这么毛毛躁躁的,可别摔了啊,糖糖。”
她笑得很温和。
可甘棠看着他,整个人差点变成一只炸毛的猫。
张大娘肯定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哪怕是个傻子站在这里也能确定这一点。
作为一个跟外婆同龄的老人家,张大娘如今的模样看上去其实颇为凄惨。昨天晚上张二叔的失踪,再加上张二嫂的忽然暴走。张大娘倏然失去了自己的儿子,头发如今早已花白凌乱,就那样乱七八糟覆在她的头皮上。
她身上穿着的,似乎也还是昨天晚上的衣服,如今皱巴巴的,跟一团咸菜似的。
当然,最明显的还有她的眼睛,也许是因为哭了太久,现在她的眼珠子里只有一片血红,一点儿眼白都看不见。
可就是这样的她,看到甘棠后,竟然还是和颜悦色的,甚至都没有过问甘棠在自己家乱翻的事情,看着就像是……简直就像是……疯了一样。
面对这样的张大娘,甘棠所有的声音顿时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小心地瞥了墙角一眼——之前还在那里掏口袋的于槐,如今已经聪明地直接躲进了衣柜。
于是乎,现在也只有他自己独自一人面对张大娘了。一个一身凌乱,双眼血红,直勾勾盯着他看的老人。
“……你外婆让你来看我的吧?真是个好孩子啊,糖糖。”
张大娘一摇一摆慢慢挪进了自己失踪儿子的房间,嘴唇愈发往两边拉开,笑得也愈发灿烂。
“就是大娘这里乱糟糟的,也没有什么好招待的。”说话间,老人有些迟钝地在自己皱巴巴的口袋里掏了掏,掏了半天,竟然还真掏出了一颗水果糖出来。
“糖糖要不要吃糖啊?这个可甜了……”
有那么一瞬间,老人声音里甚至透着一丝卑微。
然而,甘棠此时看她的神色,却跟看鬼差不多。
确实是“看鬼”。
伸到了甘棠面前的那只手有着结实的腕骨,宽厚的手掌和相当修长的手指。
无论是优雅的手型还是平滑的皮肤,都跟张大娘这样的老人格格不入。
更不要说,那只手的虎口上,还纹着两个清晰的英文纹身。
【GT】
那是甘棠名字的首写。
甘棠盯着那只手,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就算不去看那只手指缝间的污泥与黑血,他也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岑梓白的手。
他亲手砍下来,丢到“借肉井”里去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