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翊看楚召淮神色不对,赶忙上前去:“召淮……唔。”
他跪了太久,这几日又没进多少东西,刚走两步整个人眼前一黑,踉跄着栽了下去。
这时,一双瘦弱的手猛地将他扶住。
姬翊眼前雪花状的黑点好半天才消失,再有意识时,楚召淮正扶着他的下巴给他喂水。
看他醒来,楚召淮伸手抚了抚他满是冷汗的额头,轻声道:“好些了吗?”
姬翊好似一夜之间长大,这几日几乎度日如年,硬生生将他咋咋呼呼的性子磨去棱角,被迫稳重。
他已觉得自己心如钢铁,无论什么也不能让他动容分毫。
直到楚召淮轻飘飘一句话,姬翊忽然就撑不住了。
他身体微微抖着,接着幅度越来越大,像是努力压抑住即将崩溃的情绪。
终于,姬翊彻底忍不住,猛地抱住楚召淮嚎啕大哭。
“召淮……召淮……”
姬翊不知道要说什么,脑海空白一片,只知道叫着楚召淮的名字,好像每叫一句就能将这几日的委屈和绝望发泄出来一样。
楚召淮像是安抚孩子般,手缓缓抚摸着姬翊的后脑勺,语调轻缓,莫名令人安心。
“不怕,没事。”
姬翊哭得满脸是泪,情绪发泄出些,又惦记着楚召淮的心疾,呜咽着道:“谁……谁告知你这件事的,呜……本世子杀、杀了他。”
楚召淮将他脸上的泪水擦了擦,语调没有半分异状,只是觉得不解:“为何瞒着我?”
他的反应太正常了,正常得……有些反常。
姬翊嘴唇都在抖,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茫然道:“召……召淮?”
“王爷是何时出事的?”楚召淮眼瞳像是枯涸的水,没有半分波动,见姬翊哭得几乎停不住,好像要背过气去,轻飘飘拿出一根针极其稳的在他身上扎了一针,“慢慢说,将你知晓的全都告诉我。”
姬翊彻底愣住了。
连周患这种对情感感知迟钝的也察觉到楚召淮的不对。
这样的反应,要么是根本不在意王爷死活,要么是受惊太过,情绪抽离躯壳,整个人都傻了。
楚召淮并非无情之人,只能是后者。
楚召淮道:“说。”
姬翊呆了呆,胡乱擦了擦眼泪,乖乖将他知晓的事告知。
猎场火药埋伏遇刺,璟王为救太子掉落悬崖而死,面目全非。
楚召淮听完,没来由笑了下。
姬翊虚虚伸着手,似乎准备扶他:“召淮?你……你还好吗?”
楚召淮终于开始正视那口棺,冷淡道:“这里面不是他。”
姬恂料事如神,手段神鬼莫测,断然不会这么轻易死在这种愚蠢的局中。
姬翊讷讷道:“可整个太医院都来看过,的确是……”
楚召淮伸手抚摸棺木,神态漫不经心:“我舅舅也来过?”
“嗯……对。”
楚召淮手指一蜷缩,指尖狠狠抠在木头上,指甲一阵发白。
连白鹤知都看过……
好一会,楚召淮深深吸了一口气,呼吸似乎都在颤抖,可语调却是古井无波的:“来人。”
周患自知闯了祸,屏住呼吸一直侯在一边,飞快上前:“王妃。”
“找东西来。”楚召淮道。
周患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楚召淮解开黑色披风随意一掀,绣着金纹的袍摆层叠堆在脚下,露出穿着紫色衣袍的纤瘦身形。
羸弱不堪,却如柱石坚韧。
咚的一声。
楚召淮握着鸠首杖在棺木上一敲,好似枯涸的眼眸一眨也不眨,轻启苍白的唇,冷冷道。
“开棺。”
众人皆惊。
周患立即单膝跪地:“王妃三思,大殓封棺后再开馆,恐令亡者魂魄不安。”
“不安又如何?他若真死了,便来回魂索我性命便是。”楚召淮漠然看他,“你怕什么,开棺。”
周患哑口无言。
姬翊也愣住了,赶忙擦干眼泪:“召淮,已有无数人来验过,这棺中……”
楚召淮后退了数步,视线一一看向周患、赵伯、姬翊,这三人的眼神满是惊慌担忧,似乎是觉得他疯了。
楚召淮呆愣许久,忽然转身便走。
赵伯急忙追了上去。
姬翊跪得双膝发软,下意识追上几步险些一头栽下去,周患一把扶住他。
“谁……谁将此事告诉他的?”姬翊脸色难看极了,“护国寺的暗卫各个不都是精英,为何连条消息都防不住?”
周患从来没办砸过差事,这次是头一回,他一路上都在心虚,小声道:“这几日本来相安无事,直到白日白鹤知来给王妃诊脉……”
姬翊沉下脸:“白鹤知?”
“嗯,是属下失职。”
姬翊头痛欲裂:“照顾好召淮,再寻许太医来府中住着,以免出现意外。”
“是。”
周患刚走,门房快步跑来,道:“世子,晋凌布政使付松茂前来吊唁。”
听到“晋凌”二字,姬翊蹙眉抬头。
布政使?似乎听说过。
之前姬翊在书房做功课,姬恂和属下谈正事时从来不会避着他,但世子太懒,往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从来没认真听过。
被姬恂安排常年跟在姬翊身边的长随记性极佳,弯下腰道:“付松茂是楚荆门生,去年被楚荆引荐前去晋凌任职布政使,实则为查晋凌账目。”
姬翊眼眸一动。
楚荆是太子一党,付松茂身为他的门生为何要来璟王府?
难道是来看热闹的?
京中人忌讳鬼神,往往甚少在落日后来拜祭死者。
付松茂被下人引到正厅,一袭雪白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入室后颔首一礼,上香拜祭。
姬翊对他没什么好脸色,只跪在棺侧一语不发。
恰在这时,外面传来赵伯的惊呼:“王妃!王妃冷静——!”
姬翊一愣,忙起身去看。
楚召淮身着薄衣从外而来,手中拎着锋利的斧子,赵伯和周患怕他伤到自己,只能跟在身后不敢伸手去夺。
姬翊诧异道:“召淮?!”
付松茂已起身,注视着楚召淮面无表情而来,眼眸倏地一动。
楚召淮冷冷道:“让开。”
姬翊眼圈红透了,拦在他面前:“就算开棺去验也验不出什么……”
话音未落,楚召淮眼睛眨也不眨悍然一斧子劈在棺木上,将一边的姬翊惊得浑身一哆嗦。
王府的棺一般价值不菲,楚召淮并不认识这是什么木头,更懒得想值多少银钱,他满脑子只想劈开这口棺,看一看躺里面的是不是姬恂。
砰,砰。
不知砍了多少下,一只手倏地从他掌心夺走锋利的斧子。
楚召淮眼瞳全是血丝,那一刹那眼神甚至带着怨恨。
周患接过斧子,眸光纯澈没有丝毫阴霾:“属下来吧。”
楚召淮踉跄着后退半步,呆呆愣愣注视着周患三下两下将棺的四角长钉拔出。
一阵摩擦的沉闷声响,棺被打开。
这几日倒春寒,好不容易回温的天气再次冷下来,棺木中的浓烈血腥味已停棺多日散去,四周皆是灵堂焚烧的香的气息。
出事当日的棺是临时抬来的,狭窄粗糙,这几日赵伯找人重新定了口金丝楠木的棺,高大宽敞,甚至镶嵌着金边。
棺盖被周患硬生生掰得轰然落地。
楚召淮缓缓上前,手扶在棺被砍出木刺的边缘,掌心当即渗出血来。
整个灵堂的下人大气都不敢出,呆愣看着。
姬翊看过尸身那可怕的模样,一把拽住楚召淮,近乎乞求地喃喃道:“别看……”
楚召淮拂开他,手扶着棺沿缓缓垂下头去。
明明只是半息的时间,却恍惚觉得度过数年那样久,时光被一寸寸拉长,燃烧的香扭曲着在灵堂漂浮。
燃烧过的香灰积攒成小小一截,灰白得像是死人的眼眸。
倏地,那截香灰倏地断裂,轻飘飘落在香炉中,顶端露出一点橙黄的光。
楚召淮缓缓睁大眼。
那具尸身已换上璟王的亲王服,厚重华贵,一层又一层将血肉模糊的身体遮掩住,面容处佩戴着一张金子打造的面具。
不、不像姬恂。
楚召淮手一攀,踩着棺底的木头,紫衣翻飞踉跄着跌入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