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璟忽然听到了一声极其雄厚又倦懒的哈欠声,同人大梦初醒后的语气别无二致。这声哈欠带来阵阵如有实质的气波,以这颗苍翠繁茂的大树为中心,如同海浪般迅速地向外扩散蔓延,震得空气好似都抖了三抖。
墨璟垂下眼眸,注意到气波所过之处,枯木生新芽,野草冒小花,一切颓败沮丧之物都重新焕发生机,像是有了新的生命。
树精陷入沉睡太久,如今猝不及防地白锦欢唤醒,一时之间还分不清今夕何夕。因着睡了太久,他视线模糊朦胧,盯着白锦欢看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是谁,话语慈爱又带着点嗔怪道:“我就说你小子一来准没好事儿,怎得又把我吵醒了。”
白锦欢伸手搔着自己的下巴,脸上神情看起来像是有些抱歉,话里却没有半点反省,仍旧是那副我行我素的纨绔模样:“树精爷爷,你都睡了多久了,晚辈时不时叫您清醒清醒,也算是好事一件,您可不能怪我啊。”
“就你会找借口。”伴随着一阵爽朗的大笑声,面前虚空骤然幻化出一个看不出已经多大年纪的老人来。他银须白发,步伐矫健,衣袂飘飘,手上握着一根龙头树杖。面容上虽然布满沧桑皱纹,却不显颓态,反倒精神矍铄。
树精老人用龙头树杖砸了一下身下草地,杖底顿时溢出无数雄厚灵力,惹得青草都往上长了几寸,几乎要没过墨璟的鞋背。老人一手握着权杖,一手笑盈盈地捋着自己的胡子,脸上堆满了溺爱的笑容,看着白锦欢慈爱地问道:
“一大早上就来这样献殷勤,说吧,你小子又闯什么祸了,需要老朽我出面帮你摆平啊?”
白锦欢没想到树精老人刚一见面就毫不留情地墨璟面前揭自己老底,顿时就炸了毛,赶忙看向身边垂眸笑着望向自己的墨璟。见墨璟嘴角含笑,他心里一惊,想要努力挽回自己的声誉,手忙脚乱地解释着:“不是,墨璟,我才没有。”
见墨璟嘴角越来越大的笑容,白锦欢便知道回天乏术。他回头看向老人,俏脸上怒气冲冲,同时摆出一副受伤神色,哀怨地捂着心口:“树精爷爷,您可不能在我朋友面前乱说话啊。瞧瞧瞧瞧,我这一世清白险些就在您三言两语里毁于一旦了。”
他这副戏瘾十足的模样彻底将身旁一老一少逗得哈哈大笑,墨璟本就是个秉持着笑不外露的君子,同时顾忌着自己是白锦欢的朋友,也不好笑得太放肆。而树精老人则完全没有这个顾虑,笑声爽朗,声势浩大,倒让白锦欢郁闷了好一会儿。
“你小子惯会说些俏皮话逗老朽开心。”
他止住笑声,一双仿佛能看透世间万物的眼睛在白锦欢和他身旁那个长身玉立的公子身上来回打量。树精老人活了太久太久,久到身边的人来了又走,早已经见惯了沧海桑田。可见白锦欢同一个凡人混在一起,仍是小小地惊讶了一番。
“无事不登三宝殿。”树精老人捋着自己的胡子,满目慈爱地望着白锦欢,说出来的话满满都是对小辈的宠溺,“说吧,找老朽有什么事儿啊。”
树精老人没有将自己对白锦欢的惊讶放在明面上,他已经太老了,老到几乎没有精力去管他们年轻人的事。可白锦欢是第一个敢在自己树冠上建房搭窝的小妖怪,树精老人几乎是看他一步步从只还未开化的小狐狸,长成现在这翩翩君子的模样的。
人老了,面对长久相伴又熟悉的事物,总会有点超出常理的眷念。树精老人虽然和白锦欢非亲非故,可也慢慢生就了一种爷爷看孙子的情感。他在妖界也算是有些资历,白锦欢虽然爱闯祸,大体上还是懂得分寸,二人相处也算愉快。
“爷爷,今个儿我前来,是想带你见个人。”
白锦欢眼神闪烁,羞赧地垂下了头。他后退几步,走到墨璟身边,随即掀起眼皮,看向面前和蔼可亲的老人。白锦欢侧头睨了一眼身旁的墨璟,随后牵起了他的手,带他走到了树精老人身前:“这是我在人间的好朋友,名唤墨璟,今日特意带给爷爷瞧瞧。”
树精老人早已经感知到了墨璟身上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妖类的气息,该是个不折不扣的凡人。可不知为何,墨璟体内好似有一处他无法窥视到的东西,让他不能看透他的身份。他本是有些担忧,可见白锦欢这羞涩模样,心里便已了然。
这白姓小子,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现在怕是慢慢喜欢上了人家。
树精老人对人族和妖族之间相恋的事情见怪不怪,妖类本就生命漫长,树精更是其中佼佼者。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些年纪尚小的少男少女一时春心萌动,待到那凡人身死魂消,再深再厚的情感不过随着黄土一抔,都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
可面前这人是白锦欢,树精老人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找个时间对其提点一番。他心里定下了主意,面上表情还是和蔼可亲笑着的,连连挑着他们年轻人喜欢听的话,夸赞着墨璟一表人才,当真是有君子之风。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面前两个人的神情变化,那墨璟小子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一句一奉承,倒是个礼数周到的人。而那白家小子,面上堆了满脸的不要钱的笑,听他那一连串的夸奖话,瞧着倒是比那墨璟还要开心些。
见白锦欢这眉眼雀跃的模样,树精爷爷面上虽然仍旧是一副慈爱神情,可眉头却悄悄皱了起来。他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在心底叹了口气。
活了千岁万岁,他早能见微知著。见白锦欢面对墨璟时这一副百依百顺的骄傲模样,就能知道这春心萌动的小狐狸当真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他想,这小子,日后怕是有大的劫难啊。
第044章 树精老人赐福墨璟
他当然能看出白锦欢对墨璟的分外在意,自然也能看出墨璟或许和白锦欢怀得是一样的心思。可人族妖族无法磨灭的巨大寿命差异,等到了无法抵抗天道命运的时候,必定会让留下来的那一方肝肠寸断,伤心欲绝。
可这话他没有当着白锦欢和墨璟的面直截了当地提起,眼前一人一妖都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长得都是一表人才的好模样,又是春心萌动慕少艾的时候。树精老人想,只要不出什么大的茬子,自己又何必说些晦气话去招人嫌。
虽然人族和妖族之间的恋情十之八九都没有好结果,可到底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例外的,人间话本子中不也传着白娘子和许相公的爱情故事吗?
他虽然不知道白锦欢和墨璟两个人之间情根到底种到了什么程度,可自己只占了个名头上的长辈,同白锦欢非亲非故,有些事情也不方便他来问。更何况青丘狐族有狐王,以他那雷厉风行的手段,应当能料理妥当。
可是看着面前白锦欢无知无觉的模样,饶是树精老人再想置身事外,此时也忍不住打算提点一二。他用树杖轻轻砸了一下草地,唤回白锦欢神游在外的心思,捋着胡子语重心长地道:“白小子,你将这小子带给我看了,有没有带给你父王看看啊。”
这话一出,方才还兴高采烈笑着的白锦欢顿时就熄了火。他舔了一下自己的唇瓣,略显心虚地微垂下头,尴尬地摸了摸鼻尖,眼神却没有低下去,反而掀起眼皮小心翼翼地觑着树精老人,还自以为没有被对方发现。
树精老人一脸玩味地看着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的白狐狸,也十分配合地没有拆穿。他不禁感慨现在的年轻人当真是精力充沛,一举一动瞧着都灵动活泼,不像他们老态龙钟,都是一群活了千岁万岁的老家伙了。
白锦欢见面前的树精老人眼神微眯地瞧着自己,便知晓什么都瞒不过他。他沮丧地叹了口气,怕这样的问题会让墨璟没有安全感,于是不由分说地牵起了他的手,一边轻轻地捏了捏墨璟的指尖,一边抬头直视着老人。
“树精爷爷,父王巡视妖界,还没回青丘地宫。墨璟的事——”白锦欢顿了顿声,像是在考虑接下来如何开口。他微侧脑袋睨了一眼旁边的墨璟,见墨璟神色温柔,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一瞬间像是被注入了强心剂,渐渐有了底气。
“墨璟的事,我还没来得及禀告父王,却已经告诉了我的兄长白澈。”白锦欢紧张地咽了口口水,他和墨璟的事,千求万求才让白澈答应,暂时帮自己瞒住狐王。可狐王总有一天会回地宫,他素来不喜妖族中人与人族交往过密,若是知晓墨璟的存在,又该如何收场。
白锦欢越想越觉得头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只要人撒下一个谎言,之后便会制造无数个谎言来瞒住第一个谎。倘若狐王因为他的隐瞒雷霆大怒,不仅自己要遭殃,甚至可能会连累到身边的人,尤其是墨璟。
他还没有想好之后的应对之法,就见面前的树精老人若有所思地摸着自己的胡子,好像在记忆深处找寻着什么。白锦欢不明所以,抬眸望他,只见树精老人喃喃自语,口中不断念叨着白澈的名字,神情有些疑惑。
“白澈——”
树精老人依稀记得这个这个名字,却一时半会儿无法将那人面孔与脑海中的名字相互对应。见老人沉思不决,白锦欢赶忙出言提醒道:“树精爷爷,白澈您曾见过的,比我大几岁,是青丘狐王的七儿子,也是我七哥。”
闻言,树精老人才恍然大悟,想起了一段不远不近的往事,他的确是见过白澈的。那时白锦欢和白澈在妖族玩耍,两个半大孩子误打误撞地一同发现了他这棵千年老树。那时的白澈已经渐渐有了个大人模样,说什么也不肯同白锦欢胡闹,便丢下他自个儿走了。
白锦欢见哥哥走了,一没生气二没哭闹,脸上甚至没有半分苦恼神色,好似根本没意识到他这个七哥对他的忽视和不赞同,仍旧自顾自玩得开心快乐。树精老人见这孩子天真活泼,又生得玉雪可爱,忍不住在他面前现了身,同白锦欢交谈相识。
一来二去,他们之间慢慢形成了这段不为外人所知的忘年交。白锦欢一有烦心的事,便会来大树底下对着树洞倾诉,也不管树精老人到底有没有在睡觉。他从没带另外的人到树精老人面前,几百年间,墨璟是第一个来到这儿的,普普通通的凡人。
因着那时白澈将白锦欢丢下,独自一人离开的事儿,树精老人顿时先入为主,对他有了个不好的初印象。如今在白锦欢口中听到了这个名字,他微微蹙起了眉头,面上表情看起来分外不赞同,悠悠说道:“那小子面冷心冷,你怎么还和他一起玩儿,也不怕他哪天给你卖了。”
白锦欢没想到树精爷爷对白澈竟然是这个评价,暗自吃了一惊,本能地就想为自己的兄长辩驳。可面前老人毕竟是德高望重的长辈,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笑着插科打诨道:“要是我家七哥知道了爷爷这样说他,想必是会伤心的。”
“我看倒未必,老朽这双眼睛见惯了人的,什么牛鬼蛇神的性子都瞒不过。”树精老人微抬下巴,眼神扫过在自己面前站得整整齐齐的墨璟和白锦欢,“你那七哥心思深,脑中指不定在想些什么,但总不会吃亏了去。倒是你,还追人身后喊人哥哥呢。”
白锦欢尴尬地抓了抓后脑勺,眼神四处飘忽,面容却堆出了讨好的笑容。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家七哥到底是何处得罪了树精老人,竟惹得老人如此冷言冷语。虽然白澈有些时候行事老练狠辣,可到底还是向着自己的。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便赔着笑脸,反驳老人道:“树精爷爷,到底是哪些子家伙在您面前乱嚼舌根,说了我七哥那么多坏话。七哥不是这样的人,他虽然平日里总喜欢管着我,可我也知道,他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树精老人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声,虽然他确实不喜白澈,却也不能在白锦欢面前过多地指责。他慈祥地摇了摇头,端出了一副严肃面孔,认真关切道:“你啊,心思过于纯良,又不懂得设防,这样下去,迟早会吃大亏的。”
白锦欢不解其意,只当是个平常交谈,为此也没有过多放在心上。他松开了墨璟的手,撒娇一般走向树精老人身边,亲昵地挽起了他的手臂,像是寻常爷孙同享天伦之乐,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这不是有您嘛,谁能让我吃亏啊。”
“你小子。”树精老人见白锦欢全然不知他话里的深层意味,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被人吵醒的困意上来,他打了个哈欠,将白锦欢推离身边,推向墨璟的方向:“我瞧你们青丘狐族确实是太惯着你了,倒养得你这样一个无法无天的性子。”
树精老人用手指朝着白锦欢的方向点了一下,语气戏谑,神态却慈爱:“你也就现在仗着狐王不在青丘,才敢这般任性妄为。白家小子,你这个顾头不顾尾的性子,可得找个机会好好改一改。”
白锦欢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笑嘻嘻地凑到了墨璟身边,嬉皮笑脸的模样让树精老人又爱又恨,当真像是自家有了个不省心的小辈。他眼光流转,神采奕奕,一举一动皆是风采:“爷爷,我今日来不仅是想带墨璟见见您的,还有另外一个不情之请。”
“说吧。”
树精老人没有将视线看向白锦欢,反倒落在了他身旁的墨璟身上。他直觉白锦欢的这个要求定然是为墨璟提的,瞧见白锦欢脸颊微红,他不禁想,究竟这小子有何种魔力,竟然惹得这向来矜贵的小公子有这样羞赧的神色。
妖族青年才俊人才辈出,怎么就喜欢上了一个凡人呢?
白锦欢伸手按在墨璟后背,将他往前推前一步。墨璟猝不及防被他推了出来,险些在树精老人面前踉跄跌倒。白锦欢随即走上前去,脸色郑重真诚:“爷爷,我听妖族的老人说,千年神树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神奇的魔力。”
“噢?”树精爷爷来了兴致,问道,“你想要老朽做些什么?”
白锦欢深深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墨璟,内心略有忐忑,可想为墨璟祈福的心到底压过了心中那些不安。他掀起眼皮,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珍之慎之道:“爷爷,我想求您一个恩典,用您的妖力,为墨璟赐福。”
墨璟吃了一惊,没想到白锦欢这般先斩后奏,事先没有半点提起。他不想让白锦欢为了自己欠长辈人情,于是赶忙开口回绝。可白锦欢早就知晓他的想法,竟然在他身上施了妖法,让他只能干巴巴地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墨璟徒劳无功,只能对白锦欢怒目而视,表达自己心中的不满和愤怒。白锦欢全然无视,半点没有在意,甚至没有给他任何一个眼神,仍向树精老人恳求道:“爷爷,这么些年来,锦欢从来没求过您什么事儿,只有这么一个小愿望。”
树精爷爷看着墨璟挥动的双手和发不出一点声音的嗓子,便知道白锦欢是铁了心了。这点小事虽然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可是看到白锦欢对这个凡人竟然如此用情至深,老人也是打从心底里吃了一惊,不由得感叹起来。
若是有朝一日劳燕分飞阴阳两隔,也不知道这小子到时会有多么受伤难过。
他叹了口气,随即笑着答应了白锦欢的要求。树精老人举起手上树杖,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圈内凝聚着如有实质的碧绿色妖力。墨璟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妖力离自己越来越近,最后被树精老人的树杖一指,点在了自己眉心。
那妖力如同有着生命,从墨璟额间钻入他的身体,片刻之后便消失不见。
他听到树精老人在念什么古怪的祈福咒语,音调语气仿佛是在唱诗。墨璟只是个普通凡人,本不该知晓妖界古语。可在那碧绿色妖力凝入眉心时,他却突然茅塞顿开,竟然神奇地听懂了树精老人念的古语。
那古语是:亲爱的孩子,我祝你平安顺遂。
第045章 老人调和墨璟狐狐
完成了这一种古老的祈福仪式后,树精老人打了个哈欠,眼角溢出点点泪花,面上仍旧是一副没有睡醒的困倦。他用树杖蹬了一下身下的草地,树杖上缀着的鸡蛋大小般的绿宝石散发着柔和的碧绿荧光,看起来神秘又富有生命力。
他用树杖杖顶指了一下白锦欢,脸上温和笑容不变,眉头却微不可查地皱着。树精老人扬起了自己的一边眉毛,视线在傻站着的白锦欢和墨璟身上逡巡,语气揶揄调侃道:“老朽的赐福可不是谁都能给的,你小子可是走大运了。”
白锦欢羞赧地用指节蹭了蹭自己的鼻尖,另一只手轻轻扯了扯墨璟的衣角,示意他回过神来。他一边暗地里解了给墨璟下的禁言妖法,一边双手抱拳弯腰,恭恭敬敬地给树精老人行了个礼,语气诚恳认真:“多谢爷爷,待我回到地宫,定将所有的好东西都送给爷爷。”
墨璟感受到喉咙里那股阻塞感消失后, 第一反应便是表达树精老人为自己赐福的感谢。他诚惶诚恐地踱步到白锦欢身旁,学着他的动作,也向树精老人行了个礼仪完整的大礼,埋头闷声道:“前辈赐福,晚辈无以为报。”
树精老人乐呵呵地受了面前两个小辈的礼,然后从左到右依次把他们扶了起来。他双手托住白锦欢的手,帮他直起腰来,目光对视时,他慈祥一笑,眼角眉梢却挂着点儿玩笑意味:“你那地宫里的好东西还是留着你自己养身体吧。”
说罢,他轻轻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不赞同,就连语气都显得有点严肃了起来:“虽然你们青丘消息瞒得好,可老朽还是有老朽的办法知道。你体内妖力可是没有之前那般厚实凝练了啊,倒显得虚浮无力,怕是受了罪的。”
白锦欢没想到自己只不过是受了个伤,竟惹得树精老人为自己担心忧虑。在这长久相处的过程中,他早将面前的树妖当做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爷爷。如今听他一番慈爱话语,白锦欢不禁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他微微低头,不让面前的老人看清自己的面部表情。白锦欢调动所有的意志力,将眼底那些泪意尽数压了下去,再抬头时仍旧是那副自恋的傲娇模样,半点不损青丘九公子那纨绔潇洒的威风:“爷爷,不过一点小伤,怎能劳动您放在心上。”
“小伤?”树精老人睨了一眼在自己面前试图用插科打诨方式逃避诘问的白锦欢,同时恨铁不成钢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来,神色愠怒,语气听起来却显得有些心疼,“小伤能让你这皮猴子在地宫里躺那么久?”
树精老人用自己的树杖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白锦欢的头,白锦欢缩了缩脖子,脑袋低着,眼神却不安分地往上瞟,没想到正好被树精老人抓了个正着:“老朽看你就是记吃不记打,说不定下一次还得再躺个十天半个月的。”
墨璟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眼前一老一少相处和谐,好像没有半点能容许自己插话的地方。可白锦欢是为了救自己才受了那么重的伤,这件事一直都是一根深埋在他心头的尖刺,让墨璟只是想一想,都有一种痛彻心扉的难过。
他眼神黯淡,面容无光,像是瞬间就被吸走了所有的活力。白锦欢忙着在树精老人面前装出一副无知后辈的模样,自然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墨璟的异常。还是树精老人面面俱到,在眼角余光里瞧见了墨璟内心的惶惶不安。
他面上笑容不变,慢慢走到墨璟身前,和蔼可亲的模样就像是寻常邻家老人,总是对小辈关怀备至。树精老人一只手按住墨璟肩膀,另一只手握着树杖,柔声问道:“墨公子,这是怎么了,瞧着倒是有些委屈。”
白锦欢闻言一愣,赶忙去看墨璟面上神情,将他脸上那还没来得及掩去的落寞尽收眼底。他顿时吓了一跳,赶忙抓住墨璟垂在身侧的手,着急忙慌地问道:“墨璟,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哪里不舒服,回去就找大巫看看,怕是吃了什么不合肠胃的东西了。”
树精老人目光揶揄地睨了一眼白锦欢,对墨璟在他心中的分量又有了新的评估标准。看着白锦欢这副为情痴狂的模样,他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随后将注意力重新投入到墨璟身上:“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许多的难过和伤心,如今小九和我就在这里,若是可以,不妨对我们提起。”
墨璟太久太久没有听到过来自长辈的关怀话语,眼圈一下便红了。自从养父母死后,他孤身一人孤苦无依,早已在漫长的风刀霜剑中练就了一颗坚韧自持的心。如今听到树精老人这样的温和语气,让他不由得心头一软。
他忽然深深地弯腰作揖,倒是把白锦欢吓了一跳,忙问其中缘由。树精老人见多了这样的人情世故,倒是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他一言不发,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面前躬身的墨璟,想等着他自己主动坦白。
墨璟仍旧没有直起腰来,因着这样的动作,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有些沉闷:“前辈,锦欢身上的伤,其实是为了保护我而受的。我只是一个普通凡人,一无通天法力,二无身份价值,实在愧对锦欢和前辈于我的恩情。”
树精老人还没来得及出言,就听旁边的白锦欢跳了脚。他瘪着嘴巴,眉毛委屈地拧在了一起,满脸都是不解和哀伤:“怎么又提这件事!都说了不关你的事,怎么还这样自怨自艾。墨璟,你怎么变成这副不自信的模样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树精老人一个眼神睨了过去,试图打断白锦欢喋喋不休的话。白锦欢接收到了他的信息,只能暂时闭住了嘴。他倔强地咬着自己的下唇,瞪了一眼躬身不起的墨璟,鼻尖微动,眼睫轻轻颤着,看起来倒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白家小子向来都是说话不过脑子的。”树精老人架住墨璟双臂,想要将他扶起来。可墨璟纹丝不动,伫立在地的模样像是一座沉默的雕塑。老人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几圈,随即轻轻叹了口气,意识到只能徐徐图之。
“他只是太骄傲了,又太担心你。向来关心则乱,你不要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也不要怪他。”
“怎么会。”墨璟听着树精老人话里话外像是有些愧疚的语气,顿时维持不住自己方才的冷静。他猛得抬起头来直视着老人,随即微微垂头,将视线看向身旁的白锦欢:“锦欢于我来说是困境中的莫逆之交,我又怎会怪他。”
“这便对了。”树精老人一只手拉住墨璟的手,空着的手则拉住了白锦欢的手,将他们的手交叠在一起。白锦欢愤恨地盯着墨璟,仍像是为了他刚才的话耿耿于怀。墨璟微垂脑袋,脸上满是愧色,更是不敢抬头望他。
“这皮小子也从来没有怪过你啊,你又为何要为了心底那些飘渺的愧疚,伤了你们这情投意合的关系呢。”树精老人循循善诱,想将墨璟带离他心中围城。这人瞧着倒是聪慧机敏的好模样,没想到内里倒是一味地在钻牛角尖。
白锦欢手心在树精老人的拉扯下,紧紧地贴住了墨璟的手掌。他泄愤似地拧了一下掌心下的皮肉,墨璟脸上的表情微不可查地变了一下,却没发出一点声音。意识到这点后,白锦欢更是生气,愤愤道:“墨璟,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将我们的关系推远呢。”
说到最后,白锦欢语气带着点哭腔,倒像是委屈极了。墨璟一听就忍不住自己方才压下的酸涩泪意,眼框里滑落一滴眼泪,顺着细腻的皮肤往下滑,最后落在他们交叠的双手上:“锦欢,是我不好,以后不会了。”
树精老人看着面色明显柔和下来的白锦欢,心想这小子气性倒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这一句服软话就让他气性全消,再也不追究了。他面色复杂地睨了一眼墨璟,又觑着白锦欢,一时心头倒是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