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洋见楼远钧已经不在,立刻笑嘻嘻地拿“情人眼里出西施”调侃起江从鱼来。
江从鱼心里一惊,差点以为戴洋发现了自己那点儿心思,等品出戴洋话里的戏谑才知晓他是在开玩笑。他做事向来坦坦荡荡,如今有了喜欢的人却得藏着掖着,着实让他有些不乐。
而且还不知道秋猎以后会如何。
那些两个人都避而不谈的事,终究还是会如期而至。
江从鱼不是爱伤春悲秋的人,这段时间他也独自想了很久。
最后他觉得倘若楼远钧所说的话以及表现出来的爱恋全是在骗他的,他就乘船回南边去,再也不来京师了,免得见到人伤心。
倘若他们的心是一样的,倘若楼远钧不全是在骗他——楼远钧也并不想因为世俗的眼光以及身份的差别而与他分开,那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奔向他,不畏艰险,不畏人言。
江从鱼与戴洋他们说笑了几句,上林丞就过来了。
只不过这次的上林丞换了个人。他一见到江从鱼就笑容满面,脸上的褶子深得不行,看到江从鱼的眼神就像瞧见自己的祖宗似的。
新上位的上林丞与江从鱼说起前任上林丞已经被调走的事。
江从鱼眼尖地认出了对方:“你原来是录事吧。”他昨天有跟这位录事聊过几句,对方是挺精明干练的人,问起他许多上林苑的情况他都是脱口就答,根本不需要去查阅相关文书。
新上林丞笑道:“没错,正是下官,侯爷真是好记性。”
他是特意过来找江从鱼拜山头的,夸起江从鱼来嘴巴就停不下来。
要知道平时就算是上面的人要调走也轮不到他来补上,只不过现在是筹备秋猎的关键时期,临时调个不了解情况的人过来容易出岔子,所以这个好差使才落到了他头上!
至于前任上林丞为什么会在这节骨眼上被调走,那当然是因为那个叫曲云奚的罪奴跑到永宁侯面前大放厥词,对方不仅不处罚曲云奚,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任对方继续去永宁侯面前蹦跶。
真当陛下对永宁侯的爱重是假的吗?
这不,两个人一起发配到远离京师且活多油水少的衙署了。
最妙的就是这“一起发配”,前任上林丞依然负责分管着曲云奚。
以后前任上林丞每每想到自己因曲云奚而失了这么好的差事,是会一如既往地顾念旧恩继续关照曲云奚,还是会把怨气发泄到对方头上?
这可真是钝刀子割肉,叫他们往后都快活不起来啊!
新上林丞想到圣上这一处置的刁钻之处,对待江从鱼的态度愈发恭敬起来。
等到新上林丞离开了,戴洋纳闷地道:“好端端的,上一位上林丞怎么就被调走了?”
戴洋也没觉得前任上林丞干得有多好,而是秋猎在即临时换人,那不是等于临阵换将吗?
江从鱼心道应当是有的人撞见他与曲云奚说话,直接收拾了那个放任曲云奚来他面前挑事的上林丞。
这干脆利落的处置倒是让江从鱼这两天的气闷都没了,他们之间的事情本就还没理清楚,江从鱼可不想再有外人横插进来添乱。
真要来个什么余情未了,江从鱼是真的接受不了。
说他自私也好,说他霸道也好,反正如果连恋人都得和别人分享,他就不要他了!
任他再怎么装可怜卖惨都不要!
江从鱼笑眯眯地与戴洋插科打诨几句,话题很快便转到了别处。
接下来一段时间,江从鱼仍是认认真真与秦溯他们一起在上林署做事,积极抓住每一个涨见识的好机会。
楼远钧若是夜探上林署,他便与楼远钧黏糊到半夜;楼远钧不来时,他便奋笔写功课或者读郗直讲给他加塞的“必读书目”。
他现在这般勤快,恐怕连他老师见了都要震惊不已!
江从鱼也有些不认识自己了,想来应当是来到京师后在国子监结识的都是秦溯他们这样的厉害同窗(明明天资过人私底下还格外努力的那种),在家中往来的又都是楼远钧和柳栖桐这样的人,激得他总感觉自己的见识太少、学问太少,即便没有老师督促他也开始自发地想要奋起直追。
除了一不小心被师兄勾走了心之外,老师对他的成长应当会相当满意!
江从鱼才这么宽慰完自己,就瞧见了堂而皇之来到上林署的吴伴伴。
是来给他送秋猎当天要穿的行头的。
这算是江从鱼第一次正儿八经在群臣面前露脸,吴伴伴悉心给他准备了好几套猎装,说是到时候出汗了或者破损了可以替换。
还有府库之中的好弓也全被吴伴伴带来供他随时取用。
戴洋他们也在试猎装,秋猎当天他们也是要过去远远露个脸。
虽说不一定能直面天颜,但对于才入国子监的新生而言已经是个极难得的机会了!
对于江从鱼这个必然能去前排迎接圣驾的家伙(主要是现在有爵位的人已经被捋剩没几个了),戴洋等人换好猎装就跑过去跟他叮嘱:“我们站的位置肯定看不清陛下长什么样,你到时候可要帮我们多看几眼!”
江从鱼乐道:“好!”
听江从鱼答应了,又有人开始担心起来——
“是啊,我怕到时候我一紧张起来连怎么骑马都忘了。”
“要是我们到时候一只猎物都猎不到怎么办?”
“对对,我们平时都是对着靶子练的,可没机会出去打猎。”
江从鱼笑道:“这倒不用担心,要是实在猎不到大家伙,后头会有人放些兔子进去给你们猎着充数。”
戴洋奇道:“你怎么知道?是上林署的人给你讲的吗?”
江从鱼道:“我这是从一位前辈的文集里读到的,他们把这些官场趣事都悄悄写在文章里,有意思得很。”他也是越读越觉得有趣,才能孜孜不倦地把郗直讲给的书单通读过去。
戴洋一听书里还能读到这些东西,立刻凑过去勾着江从鱼肩膀说道:“你把你们直讲列的书单给我抄抄,我也去读。”
其他人也纷纷表示自己要抄上一份。
江从鱼大方地把夹在其中一本书里的书单找出来和大伙分享。
自己一个人吃读书的苦头,哪有大家一起吃来得快乐!
为了提高同窗们一起读书的积极性,江从鱼继续给他们讲起前辈们在书中提及的官场生活。
比如当你官做到一定程度,就有资格参加皇帝亲自牵头的钓鱼大会,到时候大伙一起在皇家池苑里钓鱼,以便能观察这些官员的言谈举止以及脾气心性。
钓鱼佬狂喜!
我就说钓鱼有前途吧,论遇事沉得住气这一点,他们钓鱼佬绝对远胜于许多人!
“所以我们以后该多多约着去钓鱼!”江从鱼积极相邀,“要不然到时候你们当了大官却不会钓鱼,岂不是要丢脸丢到陛下面前去?”
戴洋道:“我看你就是自己的瘾头上来了。”
江从鱼表示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钓鱼佬能有什么坏心思呢,钓鱼佬只是想钓个鱼罢了!
众人大笑不已。
吴伴伴远远听着少年人们的谈笑声,心里既真心实意喜欢这个走到哪里都能呼朋唤友的孩子,又有些担心明天秋猎后他与陛下会不会生了嫌隙。
以江从鱼的聪敏,应当早就把陛下的身份猜了个七七八八,只是不知为什么两个人都闭口不谈而已。
他不敢贸然替陛下坦白,只能一直干着急。
哎,希望他们能好好的,千万别闹别扭。要不然不仅他们自己难受,他看着也难受。
……
秋猎在即,国子监中也热闹得很,那些自己放弃去上林署观政、叫戴洋捡了便宜的监生悔得肠子都青了
早知道可以在御前露脸,再苦再累他们都愿意去!
相比于监生们对江从鱼等人的艳羡与浮躁,沈鹤溪这位国子祭酒则是每天看几眼历书,数着从南边赴京需要多久。
杨连山若是秋闱结果一出来就上京,估摸着这几天应当能到了。可惜考生赴京赶考难免要做许多准备,最早也说不定等要等十月才启程……一时半会应当还见不到人。
这家伙也真是的,只说自己要来京师,又不提具体什么时候出发,难道他们之间连这点情谊都没有吗?
真是小的气人,大的也气人!
沈鹤溪的臭脸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抵达猎场。
江从鱼开开心心地与韩恕等人会合,瞧见沈鹤溪脸色那么不好看,不由和韩恕他们咕哝:“沈祭酒这是怎么了?谁又得罪他了?”
沈鹤溪耳力过人,一听江从鱼还敢在那嘀咕自己,转过头教训道:“你不去你的位置上站着,私自跑来这边像什么样子?你当这里还是由着你胡来的地方吗?”
江从鱼往前一瞧,发现众人都已经按照身份地位分班列队,像韩恕他们是沾家里人光过来露露脸的官宦子弟,基本是排在最末尾的。
他还没入朝,但有爵位在身,所以应当站到前头去。
只要涉及到皇权,就连出来打个猎也是规矩大如天。
江从鱼微抿唇,后知后觉地想到了往后许多可能碰上的糟心事。他越过许多年纪比他大几轮的人,在他们若有似无的估量目光中独自往前走去。
等找到自己该站的位置,江从鱼往旁边一瞧,见到个熟人:竟是他几个月前一不小心讲笑话讲到本人面前去的那位耿尚书。
江从鱼见耿尚书身姿笔挺地站在那儿,稀疏发白的鬓发梳得一丝不苟,顿时也学着对方站得端端正正。
不过他嘴巴依然没闲着,转过脑袋相当自来熟地和耿尚书聊了起来:“您最近还在钓鱼吗?您知不知道京师有哪些钓鱼宝地?我准备找个休沐日和同窗们约着去钓,只是不晓得去哪里最适合!”
耿尚书:“……”
你小子没看到我不想搭理你吗?
察觉周围的同僚都正竖起耳朵在听他们的对话,耿尚书生怕江从鱼当众重温他当年闹的笑话,只能无奈地给江从鱼讲了几个适合聚众垂钓的好去处。
两钓友正交流着,就有礼官提醒御驾将至。
众人齐齐静了下来,肃立原地作恭敬等候状。
到了这种时候,江从鱼发现自己竟还有闲心瞎想:这可真像上课时碰上沈祭酒他们过来巡查。
江从鱼这么一想象,登时把自己给逗笑了。他在礼官示意众朝臣行礼的时候抬头看了过去,一下子对上了那同样直直朝自己望过来的目光。
天地仿佛都随之悄寂下来。
江从鱼一瞬不瞬地望着立在正前方的人。
那人今日未再有半分遮掩,身着一身华贵而修身的赤色武弁服,据传是武事尚威烈,是以连头上所戴的武弁都取了绛色。
一般人穿上这身赤红如火的衣裳怕是都压不住它,偏偏对方这么一穿却更衬得他姿仪非凡。
江从鱼的心脏又不争气地漏跳了几拍。
这人虽然骗了他,可是……可是他怎么穿什么都这么合他心意!
每根头发丝都像是照着他的喜好来长的。
江从鱼暗恨自己既容易心动又容易心软。
纵使心中已经转过千百个念头,两人那么遥遥一对望实际上也就是众朝臣行个礼的功夫。
等到礼毕之后,他们都收回了落在彼此身上的视线,无人知晓他们的目光曾光明正大地胶着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