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的最后一晚,江从鱼单独和楼远钧待在一起。
入夜后,楼远钧给江从鱼写了两份诏书,一份是任命他为沿海富饶之地的州官,在那边江从鱼进可以一展拳脚,退可以乘船远航远避风雨;另一份则是……他在心里写了千万遍的成婚诏书,立江从鱼为他的皇后。
江从鱼道:“你这是做什么?”
楼远钧道:“如果我做了什么混账事,你就离我远远的。”他抱住江从鱼,“如果我们以后还是会在一起,那成婚诏书当然得我提前写好。”
江从鱼道:“你这话说得就好像我要跟别人成婚似的!无论你记不记得我们这几年的事,跟我在一起的不都是你?”
他向来乐观得很,总觉得楼远钧就算剥离了这些年的记忆,他们还是能很快和现在一样好。
楼远钧不仅不认为自己吃自己的醋有什么不对,还认真叮嘱道:“要是我不知道好好讨好你,你就别让我亲你。”
江从鱼本来既紧张又担心,生怕明儿的解毒过程不顺利,被楼远钧这么一说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他环住楼远钧的脖子不舍地问道:“那我要是想亲你了怎么办?”
楼远钧心里一酸,紧抱住江从鱼吻了上去。
他想记住江从鱼的气息,想记住两人唇舌相依的甘甜滋味,想记住他们相遇后的一桩桩一件件大事小事。
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事到临头整颗心却还是止不住地战栗,害怕这就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亲近。
两人都像是想用身体牢牢地记住对方一样厮缠在一起,到后来江从鱼没了力气,眼角那不知是因快活还是因难过而溢出的泪水被楼远钧一点点吻去。
江从鱼把脸埋进楼远钧胸膛,在心里苦中作乐般想,换成十几岁的楼远钧应该没有……这么叫人难以招架?说不定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青涩生手,他应该应付得来的吧?
第88章
十月的京师,还带着几分秋末的干燥,天还没开始真正冷下来。宫中的雀鸟不知冬日将至,还快活地在枝头跳来跳去,从清晨啾啾啾地忙碌到黄昏。
楼远钧是被一阵鸟叫声扰醒的,他有些迷茫地睁开眼,想到早前的那场“家宴”。
鲁嫔的孩子突然夭折,鲁家决定不再对他下手,鲁皇后邀他过去赴宴,说自己膝下没有皇子,往后要把他当亲儿子看待。
他没有母族可以依靠,在宫中几乎孤立无援,鲁皇后要与他重修旧好,他没办法拒绝,拒绝只会让鲁家更疯狂地想把他置于死地。
所以他喝下了鲁皇后亲自递过来的酒。
然后呢?
楼远钧有点想不起来,只觉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
既然鲁皇后那么认真地与他演了一出和好如初的戏码,怎么都不至于在饭菜里对他下毒吧?真想杀他,不会这么大费周章,那不是把谋害皇嗣的罪名往自己身上揽吗?
能稳坐皇后之位那么多年的人,哪会做这样的蠢事?
楼远钧睁开眼看向那花纹繁复的床帐,只觉眼前的一切陌生至极。
“他醒了!”
楼远钧听到一个陌生而清朗的声音这样喊道。
另一个人趿拉着鞋走了过来,嘴里还嘟囔:“醒了就醒了,你这么激动作甚?药效过去了,自然会醒过来。”
这两人自然是江从鱼和陵游,陵游嘴里虽然说江从鱼是大惊小怪,动作却不算太慢,赶开江从鱼查问起楼远钧的情况来。
不知是不是解毒耗费了一整天的缘故,楼远钧还不能动弹。他转动眼睛看向床沿的两人,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一个则才二十一二岁,瞧着都年轻得很。
东宫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两个人?
不对,这不是东宫。
各种陈设的规格都不一样。
连床榻都大了一倍。
能够摆放这种东西的地方是……
楼远钧一下子敛起了所有惊愕,令自己看起来像是什么都知道一样。他略过正在给自己诊脉的陵游,目光落到旁边的江从鱼身上。
这二十一二岁的青年眉眼俊丽,本是天生能讨人喜欢的相貌,此时望向他的眼神却带着关切、紧张以及许多更为复杂的情绪。
楼远钧的视线扫过江从鱼的脖颈,忽地注意到江从鱼耳后一处隐蔽而暧昧的咬痕,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应当是咬得见了血,才留下这样的痕迹……
哪怕很明确地知道自己与江从鱼素不相识,楼远钧还是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恼火来。
他根本不懂这股恼火因何而生。
感觉就像自己才刚发现的珍宝,仔细一看竟已经烙下旁人的印记。
楼远钧压下心头的无名火气,不动声色地继续观察着江从鱼两人的衣着打扮,陵游显然是医家,旁边的江从鱼穿着一身便服,瞧不出到底是什么身份。
现在寝殿中只有他们三个人在,旁人似乎已经被江从鱼他们赶出去了,楼远钧无从探知更多消息。
楼远钧半合着眼,作出一副疲惫欲睡的模样。
江从鱼见状不由问陵游:“他又要昏睡过去了?”
陵游抬起眼皮看了江从鱼一眼,说道:“痛了一整天,想睡也很正常。”
江从鱼还想留下守着楼远钧,至少和醒过来的楼远钧说几句话,可陵游却说他已经一整天滴水未沾,拉着他一起去吃过晚饭再来。
江从鱼拗不过陵游,起身把李内侍唤进来守着楼远钧,先去填饱肚子再说。
只是还不知道楼远钧到底怎么样了,江从鱼有点儿食不知味。
陵游见状冷笑道:“你没发现他根本不信任我们吗?人家装睡就是不想搭理你。”
江从鱼道:“你都说他可能忘记这十年来的事了,他又不记得我,怎么可能一见到我就信任我?”他有些奇怪地看了眼陵游,“怎么感觉你很讨厌皇家和皇宫?”
陵游说要帮楼远钧解毒的时候,语气也是这么冷硬,一点都不像平时的他。
陵游道:“我都说了最是无情帝王家,你偏不信,现在栽跟头了吧?”
江从鱼倔强回道:“我现在还没栽跟头呢,我们都还没说上话!”
陵游说冷哼:“这不就证明他连话都不想跟你说。”
江从鱼感觉这么下去掰扯不清楚,只能闷闷地吃了一大口面,告诉自己别再和陵游继续这个话题。
陵游定定地看了江从鱼一会,也不再说什么。
等到江从鱼连面汤都解决完了,李内侍亲自从里头走了出来,客客气气地对江从鱼说道:“陛下歇下了,让我带侯爷和陵医士去休息,明儿一早再与侯爷好好说话。”
江从鱼看了眼不远处的重重帷幕,到底没有强求,与陵游一起去偏殿休息。
一想到明天还不知会如何,江从鱼在偏殿中睁着眼躺了很久,才终于合上眼睡了过去。
另一边,楼远钧并没有睡。他吃了点东西,又起身沐浴,看起来与平时没什么两样。
李内侍他是认得的,是吴伴伴在宫里挑的义子,身世也颇为可怜,入宫后还饱受欺辱,得吴伴伴解救才算是脱离苦海。
只不过当初的李内侍还是个小太监,如今转眼间便已是宫中最说得上话的提督太监了,楼远钧心中还是有些震动。相较于完全不认识的江从鱼两人,他此时更偏向于此前便认得的李内侍。
可若是转眼间就已经过去许多年,李内侍可不可信还未可知。楼远钧也没和李内侍试探太多,沐浴过后只淡淡地让他汇报一下白日都发生了什么事。
李内侍暗自纳闷,此前陛下为这次治疗做了许多准备,他还以为治疗过程会很凶险,一整天都提心吊胆。
现在看来,也只是耽搁了一天而已?
今儿还是休沐来着,没什么要紧事要陛下处置。
李内侍还是尽职尽责地把今天的各种事务汇报给楼远钧,重点给楼远钧讲江从鱼几乎寸步不离守着他的事。
李内侍感慨道:“等到陛下您醒来了,永宁侯才肯去用膳。”
楼远钧听着李内侍的话,脑海里不自觉地描画出江从鱼那满含关切的眉眼。
这人……非常关心他?那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楼远钧还不能确定李内侍如今是否还可靠,自是不愿意泄露自己如今的情况。他平静地说道:“你退下吧。”
李内侍不疑有他,恭谨地退到寝殿外准备亲自守夜。
虽然刚才的陛下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李内侍退到门外后还是后知后觉地觉察出几分异样。
比如,今天陛下居然让永宁侯歇在偏殿。
不知为何,李内侍忽地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入东宫时的情形。
那时候陛下才十多岁,眼底却有着洞彻一切的冷淡,仿佛只要你往他面前一站,他便能看穿你的所有心思,那些隐蔽的、低劣的想法一下子便无所遁形。
你在他面前会油然生出几分畏怯和惭愧来,只觉自己的存在污了他的眼睛。
李内侍在夜风中打了个哆嗦,赶忙把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看来真的是入冬了。
寝殿里的楼远钧并没有入睡,他已经推断出了几个事实。
一、现在他已经登基许多年,约莫是和鲁太后握手言和后没多久便成了皇帝。
二、不管是宫里还是朝堂都已经换上了许多新面孔,他不一定能认得全。
三、李内侍不知道他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失去将近十年的记忆),而那位……永宁侯和那个姓陵的医士知道。
可见他对江从鱼十分信任,信任到可以把性命都交给对方。
刚才楼远钧通过旁敲侧推已知晓江从鱼是江清泓留下唯一血脉。
想到那个不久前舍命肃清朝堂、护住自己的人,楼远钧顿了顿。如果是那个人的孩子,他确实可能另眼相待、信任有加,只是他依然觉得不有哪里不对。
江从鱼耳后那个咬痕不时浮现在他脑海之中。
明明那么隐蔽,明明已经快要消失,楼远钧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那是谁留下的?他不是表现得很担心自己吗?怎么敢带着那样的痕迹来见他?
在这种时候,江从鱼竟还有心思和旁人做那样的事。
察觉自己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想象出许多不堪的画面,楼远钧只觉又恼又羞。
他厌恶旁人的触碰,更别提主动去亲近谁了。光是想到那种画面,他便难受至极,完全没办法想象自己和谁做那种事。
江从鱼私下里怎么和人厮混他管不着,但楼远钧不允许让他祸乱宫闱。
楼远钧在自己的寝殿之中走了一圈,看见很多自己不会用也不会喜欢的东西。他逐件拿起来看了看,一时拿不准自己是不是喜好突变。
他立到书柜前抽出本书一翻,发现上面的批注全是陌生的字迹。
有些则是既有自己的字迹、又有另一个人的字迹。
楼远钧翻阅了好一会,只觉这人思维开阔,虽偶有跳脱之言,却也颇有可取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