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姜安安静静地给虞溪擦身体。
点着灯,伤口也好好地缝好。
虞溪还是虞溪,只是不会说好听的话了。
那样多的香膏兰姜一一打开,沾了手抚过虞溪留有余温的身体。
香膏是花的尸,虞溪是她的尸,她会负责的,找个棺材把尸体埋进去。
要有花香,要有春天的芬芳,要带着尘世的珠宝,要穿上温暖的华服……
她说:“棺材里不会冷的,不要怕。”
一抹胭脂点在虞溪唇上:“添一抹血色,不怕。”
她突然失了神,这样的虞溪像在春天里开放了。
她不难过。
男宠之死,勿要哀凄。
她只该为先王悲泣。
可心好像被钻了好多个洞,是谁把蝼蚁放了进来。
夜色冷,百里秩问林笑却腕上用的什么香,他不喜欢。
林笑却慢慢侧过身去:“睡吧。”
翌日,几个侍从嘀嘀咕咕,林笑却听得不清晰。
是谁去了,又是谁的血浸润了宫城。
指腹沾一抹香膏,在鼻尖轻嗅,是山中月泉,是自由安宁。
他喜欢。
百里秩执意亲征,浩浩荡荡十万大军出发。
马车里,林笑却掀开窗帏往外瞧,只看见黑压压盔甲黄土漫天。
岚山的国师当日来到王宫,面见太后。
“太后,我得走了。”国师说,“大王执意留狐妖一命,固执得以璟朝为筹码。我不能就这样看着。”
“不!”兰姜摇头,“不,他选了那狐妖,你不能走。”
“国师,他不吃几个败仗——”兰姜哭腔隐隐,“是不会醒悟的。”
“你现在到他身边去助他平叛,只会助长那狐妖的气焰,我在这王宫里寄人篱下,大王看不顺眼就把本宫身边的人砍了,那血沾了本宫半身,国师,我好怕。”跪坐的兰姜膝行几步扯住国师的衣袖,“如果连国师也弃我而去,我在这深宫里没有活路了。”
国师沉默良久,道:“虞溪作为我的弟子,却来伺候太后,应该死。”
兰姜惊愣了会儿,笑:“难道你觉得我应当守寡?先王去了,我就该整日哭哭啼啼痛不欲生?国师……您不疼我了吗?”
国师低垂着眸,并不看兰姜。
兰姜也哀怒着不说话。
过了许久,国师道:“平叛之后,我会让人选七八个俊美男子送你。”
“就这样吧,”国师行了个礼,“臣告退。”
兰姜却不准他走。
她拦住他:“如果国师今日弃我而去,明朝,国师就能得到本宫的尸体。”
国师明明知道,兰姜是把他当筹码逼大王就范,可他……他望着兰姜生出的白发,兰姜生性倔强,他赌不起。
“我老了,”国师说,“为璟朝效命一辈子,临到头却失了忠心。”
“他日若死无葬身之地,也应该的。”
隐退岚山,不见凡尘,不染俗世,终究未成。
夏义之地。
百里秩携林笑却登上城楼。
“你看,”百里秩道,“这天下——”
林笑却往远处看,看到的不是王的天下,是那丢的盔卸的甲断了的人头倒在血泊。
百里秩道:“你别怕,兄长死去的模样和奴隶没有不同。”
“可寡人是王,列祖列宗看着我们,此战必胜。”
林笑却望向更远处的天地一线。
奴隶亦有列祖列宗。
他们的祖先不在宗祠里,遍布大璟朝的土地。
战争开始了。
叛军大将容苍骑着战马于阵前喝道:“璟朝倒行逆施,暴虐不仁!噬尔血肉,剐尔亲族,罪恶昭彰,血债累累!”
“璟朝暴君弑父篡位,屠戮大臣,残虐无道,天不容也!”
“今兴襄、莘苍、勒、崴、陶、崇凌、舒徐、庐姜、源绥……各地各族齐心协力,讨伐暴政!”
“举起你们的戈,拔出你们的刀,以箭镞以矛戟以殳钺,奋力一战!”
叛军声势大震,齐喝道:“战!”
“战!”
“战!”
两军远远对峙,百里秩听见那响彻战场之声,只道:“此战胜,论功行赏,封王拜相!”
“敢有逃亡者,杀无赦!”
战前。
林笑却以为百里秩会带上他,就像带上一块世间最坚硬的盾牌。
刀枪不入,箭矢不得近身,如同当初为师兄挡箭般,带上他去做那块盾。
可百里秩只是让他好好睡一觉。
他摸了摸林笑却的头:“我会胜的。”
在胜利之后,将身上的血一一洗净了再来见怯玉伮。
心善者见不得血流成河。
百里秩突然不想逼他了,近似宠溺般:“睡一觉,我就赢了。”
战争的鼓角与血火远远地逼近,没有人能在硝烟中睡着。
矛戈划破了士兵的肚子,肠落一地,谁的手飞了出去,谁的脚断在冲锋里,上千支箭射中一千个人,身负五箭者继续向前,敌军砍破半截头,刀卡在头骨,敌军也倒下了。
倒下的尸身做了后来者的泥,步履不停前进,前进——
幽蓝的火焰出现在战场上,一匹烈马载着一个鬼面将军。
百里秩对那将军竟有莫名的熟悉之感。
那将军拉开大弓,箭镞燃起幽蓝的火,三箭齐发,朝百里秩而来。
兄长的箭术也这般好,幼时他央着兄长表演给他瞧,拉弓的姿态,射箭的细微之处,百里秩驾马躲开——
一箭射中他的马,一箭被刀砍下,又一箭落了空。
可那箭镞的幽蓝之火瞬间骤燃成滔天烈焰。
千里宝马嚎叫哀啼,百里秩亦惨叫一声跌下马来。
他翻滚灭火,火却越燃越烈,最后扑入血泊之中方才熄灭。
百里秩已烧伤半身,大半张脸形如恶鬼。
一小将连忙将大王救回马上,回撤进城。
叛军声势大震,喝道:“暴君已亡,杀啊,杀!”
而璟朝军心大溃,溃逃之势再难阻止。
剧痛之中的百里秩,血汗泪齐落。
鬼面定不是兄长,兄长不会对他下死手。
叛贼作乱,顶了已逝之人的名头谋为不轨,他定要将此人挫骨扬灰!
那烈马上的鬼面将军,看着溃败的璟朝士兵,逃亡的兄弟百里秩,攥紧了手中的弓。
回不到从前了。
军医紧急救治,百里秩的惨叫响彻一夜。
当初他听惯了的祭祀之音,如今在自己身上上演,上天的神灵享受他的血肉了吗。
翌日奄奄一息的百里秩,被吊着命回撤王都。
兰姜得知消息后,一下子瘫软在地。
国师急忙赶到,救回百里秩性命,但身上的伤痕难以恢复了。
他对国师说:“妖魔作祟,国师,您助我罢。”
汗泪滚落:“好疼,我好疼啊。”
国师跪在百里秩面前:“臣知错。”
“臣定为大王报此血恨,”国师抬眸时,泪水滑落,“孩子……”
他想抱抱百里秩,就像幼时抱起这孩子一样,但百里秩浑身已无好肉了。
国师久违地行了最高规格的大礼,以头抢地,身为国师不必跪任何人,可如今的局面是他之过。
国师老泪纵横。
出帐之时,他看见那传闻中的狐妖,对士兵命令道:“看住他。”
如今大王如此……能有任何宽慰大王的,哪怕是恶鬼,也得留在大王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