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闭上眼,一下子老了许多岁,这是救回大王付出的代价。
天……要变了。
离开王都时十万之众,如今回来的不过十之一二。
百里秩紧闭寝宫,除了巫医谁也不让进,王太后几度哭晕在寝宫之外。
夜间,百里秩浑身发痒,好似有一千只一万只虫蚁在身上爬,啃噬他血肉钻进他五脏六腑享饕餮盛宴,一双手将愈合的伤口抓得血肉淋漓,咆哮如恶鬼。
他受不住地拔出刀来,对准脖颈,可望见站在一旁的怯玉伮,突然就笑了:“要不要和寡人一起去。”
“去往先天,不受凡尘之苦。怯玉伮,你要的一切寡人在天上依旧能给你。”
百里秩的嗓子也被烧毁了,嘶哑难听。
林笑却只是静静望着他,不回答不阻止。
百里秩问:“我是不是变难看了。”
“你告诉我实话,我是不是没有个人样了。”宫殿里的铜镜早就被巫医撤了出去,百里秩一直没去看自己如今的模样。
他心知肚明。
他说他刚才做了个梦:“我梦见兄长了,是他——”
百里秩笑起来,笑得伤口渗出血:“是他从地狱里爬出来找寡人索命!”
“是他!”百里秩一刀砍断床帏,“是他要寡人不得好死。”
百里秩手微颤,烛火里他看着这可怖的手,怎会如此啊……
百里秩扔了剑,一步步朝林笑却走来。
“你对任何人都有怜悯,唯独对寡人,不闻不顾。”
他是来质问的,是问罪,是追究,可最后还没走到林笑却身前,百里秩就踉跄跪倒在地。
眼泪掉了下来:“寡人好像,成个废人了。”
他慢慢站起来,慢慢走到林笑却身边,攥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脸颊:“擦一擦寡人的泪吧。”
林笑却望着眼前人,他该恐惧该害怕的,可他心中只有悲凉。
林笑却拭去百里秩眼下泪珠,却惹得百里秩泪水无止。
他大睁着眼看怯玉伮,哪怕泪水模糊了视线。
第142章 修真界废物的一生24
枞海之地。
国师与鬼面对峙江海。
“都说公子霁死得凄惨,”国师立于一岸,“谁知你苟活下来,残虐亲弟。”
“国师,”百里霁剑上燃起幽蓝之火,“道不同,霁不会留情。”
国师手持拂尘:“什么是道?背叛璟朝是道,弑弟谋逆是道,掀起战火是道,踩着你弟弟和母亲的尸骨登上王位是道?”
百里霁道:“天下一同,再无人牲,乃霁之道。”
幽蓝火焰越发汹涌,百里霁每时每刻都承受着烈火灼烧之痛,利用外物就得承担相应的代价。
这样的疼,无论多久都不会习惯。
“昨日已非我,国师,”百里霁道,“请您葬身在这片江海,流经霁前行的路吧。”
拼杀的焰火与术法的幻光在这片江海上闪耀,离江海很远的地方都依稀看到这幻光,听到这声响。
熊虎鹿马纷纷外逃,鸟兽齐散四处飞远。
天明到日暮,国师的拂尘断了。
他也似拂尘断在了江海里。
鲜红的血液在激流中冲散,鱼儿逃窜。
天边的红霞那样绚烂,国师想起年幼之时,他的师父告诉他。
“你当为璟朝献出一生,不得娶妻生子,不得妄想红尘。”
璟朝快亡了,璟朝的太后还能安宁吗……
国师得不到回答了。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突然发现,他记不得自己的名了。
国师……国师……国师之外,他是谁呀——
江海涛涛而去,百里霁的剑绽了裂纹。
他收剑入鞘,静静屹立许久。
夜来了,月色依旧。
百里霁用野草编织了一盏河灯,在月河里放远。
怯玉伮,我不能去见你。
好疼啊,这条路,浸满了鲜血。
国师已亡,一座又一座城池沦陷,璟朝摇摇欲坠。
百里秩穿戴好王服王冠,戴上祭祀面具,一步步走到朝堂之上。
他问众卿有何建议。
众卿沉默,偶尔几个出言——主战或主逃。
一个大臣跪下道:“大王,叛军首领是公子霁,他没有死去。”
“大王,您逃吧,您是他的亲弟弟,血肉相连——公子霁心性纯良,断不会弑弟弑母——”
“荒唐!”百里秩打断了他,声音嘶哑,“兄长早就死了,不知何处来的妖魔打着兄长的名头,败坏他的名声,你们这些自诩璟朝忠臣的人,竟信了叛军的胡言!贪生怕死之辈,卖国求饶之辈!”
“大王,”臣子抬起头,“公子霁修仙十三载,保下性命未必是假啊!何况前线种种消息传来,诸侯甘愿臣服,不是公子霁,又能是谁呢?”
百里秩不信,不可能。
“他那样的人,你告诉我谋反的是他掀起战火的是他,要烧死寡人的还是他!杀国师攻占城池要把祖宗基业毁于一旦的!不可能是公子霁。”百里秩笑,“兄长若有此心,当日大祭早就杀了寡人。”
“又怎么会落到千刀万剐为母所杀的下场。”
“他的眼珠子所有人都看到了,早就滚到了地上,他的舌被割了,手被砍了,心也捅了个对穿,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活下去。”百里秩笑,“你别告诉寡人,是神在护佑他,是上苍要他——活!”
“璟朝不会灭,璟朝断不会毁在寡人手里。你们要逃的,此刻就逃罢。”
众臣沉默。
百里秩道:“寡人不会投降,降者死。”
叛军逼近王都。
百里秩下朝后回到寝宫,走进了闲置的金笼里。
“笼中之鸟,瓮中之鳖……”他笑,“寡人的生路,要到头了。”
王太后强闯进寝宫,见到金笼里戴着面具的百里秩,浑身战栗。
“儿啊,”兰姜疾奔而来,靠近金笼却忍不住瘫软在地,“儿啊。”
“是娘之过,”兰姜剜心般,“是我错了。”
百里秩背对着母亲,不愿相见。
兰姜哭腔难忍:“我这就去杀了百里霁,阴魂不散啊!”
“他为何要托生于本宫腹中,叫我这一生肝肠寸断。”兰姜歇斯底里,“若没了他,一切都不会变。”
百里秩道:“母亲在说什么,当儿子的听不懂。兄长早就死了,你不要冤枉了他。”
“兄长任人宰割,是我和母亲做那刀俎一片片剐下他肉来尝,母亲怎么能忘了那般滋味。”
兰姜笑:“可他没死,母子连心本宫知道,活着的那妖魔——就是他!”
百里秩突然泪涌,不知是谁而哭。
他蓦然觉得这整座宫廷——太荒唐了。
“一切根源不在母亲,在寡人。”百里秩道,“是寡人将母亲、兄长逼迫至此。”
“娘……”百里秩转过身来,看着瘫软在地的兰姜,“如果有来生,我生下来那刻,将我掐死吧。”
“我从来与乖巧无关,我讨好卖乖,我假意讨笑,不过是想彻底挤走兄长,独占父王母后,我要这王位,要江山万里,要太多太多,可我突然发现,原来被烧这么疼啊。”
“兰姜,”百里秩道,“你该恨的人是我。”
兰姜倒在地上:“不,不,”涕泗横流,“一定是秩儿太疼了,疼得胡言乱语,秩儿别怕,别怕,本宫叫巫医来。”
“天呐,为什么要折磨我的秩儿,要杀就杀我,要烧就烧我,我老了,我活够了!”
“要惩罚,那就剥去我的皮,还我孩儿啊——”兰姜声嘶力竭,喉咙颤动却出不了声,只有那啊哦的响颤涌下的泪滴,淹没了她。
“母亲……”百里秩望着她,兰姜濒临晕厥,濒死般伸出手,要抱她的孩子。
百里秩从金笼里走了出来,跪在兰姜身前,回抱住她:“母亲,娘,我……”
“不怕不怕,”百里秩忍住哽咽,面具之下,泪流过沟壑斑驳的伤痕,“孩儿保护母亲。”
兰姜流着泪昏了过去。
百里秩抱起她到床榻,叫人请巫医来。
他走出殿去,又是一个黄昏落日。
怯玉伮端着汤药来。
他接过汤药一饮而尽,药碗搁入侍从手里。
又命下人取来名剑,佩戴在怯玉伮腰间。
林笑却静静地受,不问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