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长成了青年,青年又成壮年,登上王位,一统天下,林笑却出现在他面前时,仍然当初模样。
帝王道:“现在我不能喊你哥哥了,你更像我的幼弟。”
林笑却笑:“那我喊你一声哥哥好了。”
帝王有了好些孩子,林笑却喜欢跟孩子们一起玩,一个二个都争着抢着叫他叔父。
帝王操心着国家大事,林笑却跟孩子们打成一片,渐渐地孩子都长大了,帝王也老了。
一次家宴过后,帝王望着林笑却依旧年轻的面庞:“你做不成我的幼弟,已和我的儿子们一般年龄。”
“将来,我的儿子会老得如我这般,而你……”帝王道,“倘若这世上真有仙,为何不能让朕多活百年。”
林笑却仰望着高位上的帝王,慢慢走到他身边去,抱了他一下:“或许我该走了,离别多凄凉,我就不道别了。”
帝王并未回应这个拥抱,只是道:“南巡过后,你再离去罢。”
南巡路途,帝王望向身旁的林笑却。
有方士曾建言用林笑却的血肉炼食丹药,言之凿凿必有奇效,帝王坐在皇位上,冷眼旁观方士的癫狂。
无数的喧闹过后,死去的方士又多了一个。
路途遥遥,还未归皇都,帝王就已濒死,他伸出手捉住林笑却的手腕:“护住他,如同你当初护我。”
林笑却静静回望:“生老病死,自有命数。我会去到奉河,看一看他。”
帝王临终之言未得到满足,方士的癫狂建言重回脑海,帝王攥住林笑却的手腕置于嘴边。
“陛下!他的血肉绝非凡物。陛下,天下都是您的臣民,取他的血肉乃是顺应天时……”
林笑却静静地坐在床榻,毫无反抗。
帝王抬眸看他,终对脑海里的癫狂轻蔑一笑,松开了手。
“去罢,不用看我的尸身腐坏得有多快,马蹄声声里,吾不过换一片天地为皇。”
奉河。
冰天雪地里,林笑却只瞧见一具尸体。
他将尸体抱到怀里,整理尸体散乱的头发。
以前啊,尸体还是活人,还是小孩,作为长兄,总是一副有礼有节的模样,可也掩不住孩子气,每次想加入孩子群的玩闹,眼神里忍不住流露,可又忍住站一旁,默默瞧着,看护着幼弟们。
如今小孩长成了大人,变成了尸身,无论是加入还是守护,他都做不到了,只能睡在这冰雪之中,无法苏醒。
大蕲摇摇欲坠,战火烧遍了天下。
当初国破家亡的少年郎成了盛年豪雄,逐鹿中原。
民众逃亡着,林笑却随波逐流被抓了壮丁,入了伍因会几分医术,未上战场成了军医。
军营里都说他是最温柔的军医,包扎的时候足够轻缓,疼痛也不那么明显了。
他跟着老军医学医术,摘草药熬煮,平等地喂每一个将士汤药,待小兵和将领别无二致。
老军医道:“明明都是一样的步骤,可你熬的药似乎多几分功效,怪哉怪哉。”
林笑却含笑道:“爷爷你若是想喝,我保管你喝个够。”
老军医摸着胡子大笑:“罢了罢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老夫无病无灾不喝苦药。”
凡人看不见林笑却灵魂的神光,当他做一些事时,神光偶尔溢出,哪怕如尘埃的一点,亦是非同寻常。
战争越发残酷,许多的将士死在了战场上。
林笑却更清闲了,却找不到一片清闲之地。
这一日,逐鹿天下的盛年豪雄受了伤,一将领背着他奔进军营。
老军医挖草药去了,留守的只有林笑却。
他剪去衣衫,处理伤口,包扎伤势,不疾不徐。
将领急切:“主公的伤势?”
将领的主公体格雄伟,征战沙场晒黑一身肤色泛着金的色泽,一身皮囊称得上壮丽,许多的伤疤如山峦江河,他长了一副江山的模样,亦追逐着辽阔无边的大好河山。
林笑却道:“不会死。”
说话间,豪雄睁开了眼,条件反射攥住林笑却包扎的手,力气很大,林笑却的手腕一定红肿了。
豪雄让将领退下。
帐内只剩两人,豪雄道:“大蕲王庭里的叔父,入我军营做个军医,岂不亏待了你。”
几月以前,就有人告了密,豪雄冷淡处理,只令人暗地里看着林笑却。
林笑却并不慌张,抬眸看向豪雄:“大蕲亡了,将来的王朝霸业亦会消亡;帝王死了,未来的帝王亦有死日;权势如云烟,做一个军医并不是亏待。”
林笑却的目光清澈悠远,明明人就在此地,心神好似远在万里,触不可及。
豪雄松开了手:“你既心甘情愿,那就好好做一个军医。”
至于原来的身份……大蕲都亡了,哪还有什么王庭叔父。
逐鹿天下的争霸里,豪雄渐渐取得了上风,大好河山似如囊中之物,傍晚豪雄饮了许多的酒,忆起少年往昔。
那时候他最大的愿望不过做一个将军:“百战百胜,留名青史。”
林笑却说这样的愿望可不算小:“胜易,常胜难。”
豪雄大笑:“天下无容易之事,我既要做这个常胜将军,亦要成就天下之霸业。复我故国。”
豪雄唱起他故国的雅乐,风萧萧,军帐里,林笑却静静倾听。
豪雄敬了林笑却一盏酒:“何不与我共饮,纵万物终消,人无恒久,此时此刻风来酒来,听取当下。”
林笑却接过这酒,一饮而下:“好酒,好乐,好当下。”
战争是一场秋收,割下无数的麦穗人头,喂饱的是大业,成就的是皇权,失败如泥沙俱下,在乱糟糟乌泱泱的穂壳里,找不到完整的身躯。
豪雄盛极而衰,竟被往常不起眼的打败。
春风吹过,那人的势力如野草蓬勃,豪雄力挽狂澜胜了几仗,然持久下去,粮缺兵缺,步步败退。
豪雄于战场上大笑,杀一个又一个敌人,而敌人如山海,己力有穷尽,溃败至江海,豪雄道:“故国曾有一人,投身入江河,我不去抢他的去路,我的路就在这黄土的尽头。”
林笑却道:“若我能带你渡这江河。”
豪雄道:“无惧黄泉路,不苟生死间,我欲征战至最后一刻,你去罢,去到山海之外。”
“风萧萧,军帐里,饮酒无需留名,青史无需奠祭——”豪雄拿稳他的霸业之刀,直至断折的那一刻。
一叶扁舟,林笑却于江海之间远望,无数的刀刃插进豪雄的身,行百里者半九十,豪雄顺利地走完九十里,败在了最后的关头。
天地收下他的头颅,蛇虫收下他的躯肉,一双眼,落至黄土中,一把刀,折进沙场里。
雾起,扁舟一叶渐渐远去。
林笑却看见这山色水色,忽地又下起雨。
湿了衣衫濡了发,一盏水酒自斟自饮,天地之音,江山之风,灌饱林笑却的双耳。
依稀听到豪雄故国的雅乐,萧萧凄,幽幽远。
摇摇欲坠的大蕲摔了个粉碎,又被新人一点点凝结,新的大一统王朝开始了它的辉煌。
帝、后走向无上的高位,皇后迟了半步,慢慢踏了上来。
第160章 神祇05
他循着竹林的清香往里走,风吹过竹叶的身,颤栗晃动,可以是冻着了它,亦可以是邀竹叶一起去往遥远之地,一个根在竹上,一个根在天地,纵牵扯相伴片刻,亦只能各归其路。
走到深处,忽闻得一阵笛声,幽远静谧随着笛声流淌进过路人的心间,林笑却改变了方向,循着笛声而去。
越走近,越怡然,谁吹出这样的笛声,谁谱了这样的小调,天地在一片叶中,叶里蕴藏了天地的脉络,有人用一叶障目,亦有人看见这天地……一曲尽,林笑却奇怪地流下泪滴,他轻抚眼下,望指尖的露珠。
吹笛的人转过了身,看向来客。
林笑却抬起眸来,两人相视一笑。
吹笛者道:“过路人,我的笛声惹得你落了泪。”
林笑却道:“原谅我循着笛声而来,这不是悲伤的泪水,只是、只是太‘美’了。”
原始的对于美的动容,音律之美融进这山川自然,纯净纯粹地流淌。
吹笛者伸出手来:“若不介意,请饮一盏我烹的茶,弥补我惹下的泪滴。”
林笑却莞尔一笑,伸出手去,两人手相牵,吹笛者带着林笑却跑了起来,他笑着:“竹林的风太温柔,奔跑起来时感受更透彻。”
“我喜欢风拂过,”隗溪侧头望着过路人,“即使在冬天,风寒、风凉、风过成冰。”
林笑却伸开另一只手,感受风穿过指间,拂过指尖,风的力道使风在这一刻有了形,人与风互相触碰、拥抱、爱抚,而后擦肩而过。
他们来到石桌前,隗溪松开手,请林笑却坐。
“这竹林里的小亭是我师父修建的,”隗溪道,“他老人家辞官归隐,在这片竹林附近度过余生。”
隗溪不急不缓烹着茶,茶香如雾四溢:“三年前他过世后,再来这竹林的就只有我了。”
“不,”隗溪笑道,“今天还有你。”
林笑却亦笑道:“叨扰。”
两人看着对方总是不自觉泛起微笑,与对方只是初遇,但这样的相处极为舒坦,彼此之间不带有锋芒,如水一般自然流淌。
“隗溪。”
“林笑却。”
两人互报了姓名,隗溪的茶也好了。
入口生香,极清,恍若游于山间浴满了月色。
两人静静感受着,听着耳边的风吹竹林,品着杯中茶,一眼望去青绿淌过的溪,生凉的小石亭……无需开口,沉浸在这一刻里,时光悠缓,岁月有情。
这一日,林笑却路过一片竹林,交得一位朋友。
友人隗溪邀请他去往隗宅住上几日:“若你喜欢我的笛声,万不能错过季伐的古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