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笑柄?
崔闾垂眸,江州孤悬岛外,隔水而居,商贸、官道皆无要害能落于各世勋手,他们便要联手围剿,实行坚壁清野困死一城,怕是办不到,尤其,他前面还有一个保川府顶着。
请君上轿你不上,那就别怪我砸盅摔碗了。
太上皇在后补充,“回头等你引蛊成功,便有的是精力与他们盘桓,届时我再从那边替你借一袋蛊兵来,你放些在大宅里,便有人想挟你家人逼你就犯,亦不能够。”
史上记载的世家反扑,几乎寸草不生,他们手中的死士简直无孔不入,前朝大徵哀帝早年子嗣连续夭折,其中便有他们的影子,直到在盐务上让了步,才叫哀帝勉强得了几个孩子,却个个身上都流有世家血脉。
武氏皇族目前的血脉里,至今没有混入世勋背景的原因,便是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太上皇放的蛊兵守着,一批一批的替他们挡着无孔不入的毒杀或意外致死事故,当今帝后恨的不行,却是知道就目前而言,这些人是斩不尽灭不绝的。
穷图匕现也就只隔了一层窗户纸而已。
崔闾一但发动,那便等于代替了皇帝,成为那些人的铲除目标,其家小的安危就成了头疼事。
有时候太上皇是真的很想放一把蛊,把那些人全给吃了,可之后呢?百姓的惶恐要多久才能抚平?皇室会不会被妖魔化?这片受过蛊灾的土地,会不会从此进入邪魔外道者的天堂?荆南蛊族的炼蛊术,会无差别的施加在其他州府的百姓身上,这片土地会比陷入战祸更令人恐惧。
是以,太上皇一次又一次的摁下了心中的魔念,让胖虎压制住其下的蛊兵,不能从荆南飞出一只来,有且能被带出荆南的蛊兵,都权做了保护亲族用。
这也便是身怀神兵,而不能随意用的憋屈了。
崔闾从得知太上皇有此等杀器而不用后,对他倒是更敬佩了起来,不是所有人都能遏制住心中的欲念的,尤其在被世家勋贵逼到那种地步时,也未能迫使这人动用异族秘术,就更显出其人品性的难能可贵。
明明就有一条好走的道供他选择,他偏偏走了一条异常艰难的崎岖小道,就如能撒豆成兵的仙人,为了世间公正、安宁、平和,消除一切能引人恐慌的超凡之力般,选择以肉体凡胎布施凡人,以务实和脚踏实地之力,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他们都不自觉的背负着教化世人的责任。
捷径人人想走,但有叫人知道了有外力可借,谁还肯踏踏实实的过日子呢?终究,这个世界仍是个以人为本的世界,真若叫外物占了人类主导,那这世上便将永无宁日了。
那些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跟什么人为敌,但凡来个身具灭霸之心的,这个世界早就魔幻了。
崔闾领会了太上皇的好意,点点头,“放心,到海盐量大能全面覆盖各州盐市时,不止我能引蛊成功,就世勋内部因利生隙之计,也该成了。”
届时,他们首尾不能顾,倒还能有什么凝聚力来与他对抗?
太上皇低头笑了一声,他自己运筹帷幄的时候,并不觉得如何,可放到崔闾身上,却只觉这人浑身发着光,有种令人从心底的折服力,也就不难理解,他能短短时日,就把江州治理的井井有条,令百姓恢复活气和生产力了。
两人关在屋内就离开后的诸事筹谋着,聊近尾声,便觉前景光明可期,就算中间有重重困难等着,可不知怎地,却觉有种气吞山河的魄力,叫人身上充盈着浑厚心气。
疲倦、颓唐,根本不存在。
太上皇见崔闾撂了笔,上前替他收了笔墨,笑道,“崔诚那边的饭菜应该已经热了几道,走吧!”
他现在吩咐起崔诚来,跟使唤自己家的仆从一样,不带客气的。
崔闾抚了抚袖角起身,“可别再做鱼了,便是天天换着花样做,那也是鱼,我是真吃腻了。”
太上皇便笑,那是他练兵时当靶子亲自射的,每条都正中鱼眼处,拿回来跟某人炫耀来着,结果,某人一次都没发现,于是,他便天天让崔诚变着花样的做,必要让某人就他的箭法夸上两句,结果夸没听着,倒把某人的口腹之欲快给败完了。
崔闾摇头,他吃鱼就只爱两处,鱼腹和鱼眼,好家伙,每条鱼端上盘,全是斩了脑袋的,就是再做的色香味俱全,他也夸不出好来,崔诚好几次欲提醒太上皇来着,结果就叫崔闾拦了,他倒要看看,这人得迟钝到什么时候。
两人往隔壁餐厅走,结果没到地方呢,就听见崔诚带着急迫的声音传了过来,“哎哟喂,两位姑娘,别打了,饭桌都快叫你们给掀了。”
他一边压着桌面,一边急着哄劝两个正扭打到一起的人,却正是刚从滙渠上来的李雁,和正巧闻着味过来找吃的胖虎。
李雁气的脸都红了,见“纪百灵”居然还敢大刺刺的进后衙,上前不由分说就去推人,把不备的胖虎给狠狠推跌倒了地上,懵头懵脸的望着她。
这还没完,李雁插着腰,一连串的从滙渠妇人嘴里学来的脏话全往外倒,骂的胖虎一下子生了怒,爬起来就埋头冲她撞了过去,这一下可不得了,两人正式撕起了头花,扯的衣裳裂开,头发凌乱。
“你们在干什么?”
太上皇拧眉,出声喝止。
胖虎一听是太上皇的声音,立刻如醍醐灌顶般,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他大爷的,当了“纪百灵”半拉月,差点叫它忘了自己本来的身份。
它一下子抖开李雁,蹬的一脚往后跳出一步,然后瞪眼冲着李雁喝斥,“跪下,敢在本王面前放肆,我吃了你。”
李雁不知所谓,还待张口咒骂,结果,那腿脚不听使唤的软了下去,脑袋眩晕一晃,人就矮了“纪百灵”一头,当真在所有人眼里跪了下去,便反应过来想要起身,却也不能够。
她身上的幼王蛊盘成一团,吓的瑟瑟发抖,向她发出求救信号。
胖虎插着腰围着李雁打转,一手点在她脑门上,一边还出言教训,“敢这样对我,信不信我把你当补品吃了?说,谁给你的胆子上来就动手?”
崔闾惊讶的从太上皇身后走出来,迎上李雁包着一汪泪的小脸,无奈出声,“你就没感应到它身上的不同气息?它不是她!”
李雁眨着大眼睛,在他跟太上皇之间来回转,把头点成了拨浪鼓,头前是被愤怒冲昏了脑子,现在确实感觉到了。
她的身体也跟着幼王蛊一起不自觉的发抖。
太上皇上前拍了拍胖虎,命令道,“快收了你身上的气势,它还未长成,别吓的它倒生回茧状了,你家主子还要用它呢!”
胖虎哼了一声,斜眼看了眼李雁,傲慢抬头,“起来吧!下次再敢不分青红皂白打我,我定一口把你给吃了。”
李雁委委屈屈的从地上爬起来,立即缩到了崔闾身后,揪着崔闾的袖子可怜兮兮道,“它怎么……怎么竟然栖了个人身啊?”
还是跟她有仇的纪百灵身上。
崔闾安抚她道,“只是权宜之计,一会儿就不会让它用这个身份了。”
太上皇望着胖虎,说了要将它收回身上的决定,胖虎点点头,很嫌弃的扯了扯纪百灵的身体,“那等我吃完这最后一餐。”
可能这就是它能忍受这副女身的最大原因了。
三日后,载着崔沣的船在码头停驻,吴氏抹着眼泪,一遍遍的交待儿子,连着他旁边伺候的崔执一起,叮嘱了又叮嘱,就怕儿子在京中四顾无人受委屈受搓磨。
崔沣倒还能稳住,拜别了母亲,之后来到崔闾面前掀袍跪下,“孙儿去了,祖父珍重,勿为孙儿忧心,求祖父万事以自己为念,孙儿不能近身侍孝,若再累得祖父牵挂,便是大大的不孝了。”
却是声带哽咽,很努力的绷住了泣音。
旁边崔元逸也跟着跪道,“父亲放心,儿子定然将沣儿安排好后才回转,父亲切勿忧思过重。”
自入冬起,崔闾身体就开始发寒,每日参汤不断,又忙着府内公务,又要为长孙入京做准备,道道保障逐一布下,崔元逸便是不问,也知道京中定然凶险万分,否则依他爹的性子,不能如此夙夜难眠。
崔闾弯腰将父子二人扶起来,拍着长孙的肩膀道,“万事只管凭心而动,便是伺候太子,亦要有读书人节气,不拘于太子威势,不纵于太子放浪,若遇左右为难事,一切便以皇令为准,勿胆怯勿谄媚,远小人亲君子,京中人杰无数,多看多听多学,却切忌学得固执己见,冥顽不灵之性情,逢源勿晦,识时务亦非奸,沣儿,你长大了。”
崔沣点头一揖到底,“孙儿铭记祖父教诲,必不堕我崔氏门楣。”
崔闾点头,“去吧!”
旁边船上的卢昱眼神闪烁,冲着身旁冷着脸,一脸不耐烦的卫沂道,“你们崔府尊倒是真心镜如雪,很知道自己背后靠山,听听这话,却是教得子孙唯皇令是从了,呵呵,可惜,他到底没入过京,不知京中形势复杂啊!”
卫沂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被“强令”上船,本该浑身冒着怨气,此时便一副冷诮的表情,“京中再复杂,能敌得过崔氏有钱么?崔沣再人小势孤,就凭他身后站着崔府尊,你们谁敢小瞧他?他能豪掷万金、十万金,甚至百万金,在京中买下近皇城地段的院子,你们有谁买着了?哼,别一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模样,显着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
说完一扭头就回了船舱,直把卢昱噎的面色青紫,额角青筋直跳。
旁边觑着空的娇鵲盈盈上前一拜,“公子,船头风大,咱们回舱里去吧!”
……
大宁宣和二十一年春,一艘载着崔闾和太上皇的江船,从江州码头出发,顺流直往荆南而去。
明明春日渐生暖意,崔闾却仍穿着厚厚的冬日大氅,舱门和窗户紧闭,内里仍然燃着炭火,却是一步未敢往船头上去看一看沿路的风景。
像是身体知道他终于可以歇了一样,那强撑着的一口气力,终于没抵抗住病魔侵扰,在连续发热两天后,由太上皇作主下令,带病启程。
他靠在舱中床榻上,手执一卷书册,对着烛光看的专注,但冷不防叫人抽了去,便知又叫人捉了现行。
果然,来人不满道,“说了不许你在船上看书,回头是要头晕的。”
崔闾拢着大氅,咳了一声道,“我捏着分寸呢!不会的。”
太上皇直接收了书册,搬出把椅子过来床头,先探手摸了把他的额头,才放心道,“今日好了些,不那么烫了,回头再服两剂药汤,你这身体亏空的很,需得好好调补调补。”
崔闾靠着床头笑了一声,却又很快锁了眉头,“你既已知我崔氏祖上与荆南的过节,回头若人家实在不愿助我养身引蛊,便也无须强求强令人家屈从,毕竟咱们两族可是有言在先,谁都不许越界过线,去往他族地头的,既是我毁约在先,便也强求不得人家送予宝物傍身,宁兄,我知你心意,但这件事上……”
太上皇扶膝而坐,脊背挺直,拧眉道,“你们祖上便有任何过节,于我来说,都不能阻止我将要做的事,帷苏,替身蛊本就是我的东西,我要收回,他们无敢不从,便是不予我荆南秘药替你调养身体,大不了回头我自己往山里找,他们拦不了我,你现在要做的,是将身体养好,可不能再反复烧了。”
崔闾叹气,太上皇是真没把两族恩怨放眼里啊!
他想,祖上可能打死也想不到,他们的后人,会有一日还敢涉足荆南地界。
袖袋中的蛊笛似有些发烫,他此行,或许能找到当年失踪的那一支族人。
第116章
过了汾溪河进入漓水,就能明显分辨出荆南道与其他州的不同。
漓水的水质清冽,深邃有如寒潭,河面飘着皑皑白雾,船行其间有如遇仙临渊,每一道呼吸里都带着清新绿意,有着直抵胸怀的沁人心脾感,放眼望去,从两岸河堤处开始,便一片绿意盎然,便是早春也不当有如此青葱生机,那便只能是去岁冬日延展过来的茂盛。
荆南没有冬,或者说,与其他地方相比,这里的冬日并不寒冷,而事实也是如此,船行过漓水河半途,崔闾的闷咳就好了,太上皇见此,便也允了他上船头,去欣赏一番沿途风景。
周边景物宜人,与刚刚过去的汾溪河完全不同的风貌,那边连串着荆北与合西州,毕衡的引渠之法,便是从汾溪河这边,贯通合西州过去,然而,自荆北开始,越往合西州去,土地地质就越硬,百姓在其上耕种农作物,要比别州多费好几倍力,却收获远比不上其他州府,故此,这边一但遭灾,便为流民之患,地面之上,别说草皮树干,那是连片枯叶都是没有的,整片土地光秃秃的没有人烟,与一水之隔的荆南如同两个世界。
却便是这样,那边的百姓,也不敢轻往荆南地界来。
荆南看着遍地是活路,然而,在蛊虫的威胁下,别地百姓宁愿困饿而死,也不愿成为蛊虫的养料,亦或蛊虫的寄养体。
太渗人,也太可怖了!
崔闾望着沿岸茂密的林木,和几无人涉足的原始草貌,不由感叹,这处何止气候好,地底的肥力也要比合西州更宜耕种,若能将人迁居至此,光沿岸临水的贸易,都能带活荆北。
太上皇拢袍站在旁边,见崔闾眼神在沿岸两处不停张望,便知他所想,遂挑了嘴角笑道,“帷苏可真不愧是擅搞经济的,看着这边的山山水水,是不是也与我一样,想着若人丁兴旺,此处便能有无限发展潜力?至少以一州带两府,能稍为户部财库减轻些负担,不至于每年都要朝廷往这边拨银救济吧?”
往西的一大片土地,可以说是朝廷的累赘,不只收不上税银,每年还得拨银救济,遇灾年那更了不得,直接千里无人烟,往北以北境为圆圈,若没有太上皇早年打下的根基,那也是要花银子养兵的,朝廷真正能指望的,也就茳江官道周边的南部州府,这也就能够理解早前江州的那种局势,是怎么能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形成的了。
就是因为钱,因为江州每年能供出其他州府超十倍的税银。
崔闾点点头,斜眼向太上皇道,“你那么绞尽脑汁的培养李雁身上的幼王蛊,不就是存了让荆南蛊族让步退田的想法么?”
那么一小撮族群,却凭一身巫蛊之术,占着这么一大块富饶肥硕之地,既不耕作也不发展,守宝藏一样的守着,纯靠着这片土地的自然孕育之物生存,不止累得自己生活不便捷,物资不丰饶,也叫相邻州府的百姓沾不到一点光。
实属暴殄天物了!
太上皇感叹,摩搓着手指尖,“我们那时代天天喊要保护自然,建立天然氧吧,可到了这里之后,你会发现,人在生存面前,什么自然保护区,都比不得能在上面长出米粮来,我尊重他们对这片土地的依恋,视之为母的眷恋情结,可相对比那些生活无着的活人来讲,他们的这种过分占有和保护,却属不合时宜了,我讲了一二十年,也仅止让他们在外围让出一个小镇来接纳外人,再往里去的地方,却是根本不容人踏足……”
他们根本不与你讲国家大义,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讲,这里就是他们的禁脔地,自前两朝开始,这里就封闭与外人接触,后尔更做出了往外买人来养蛊的恶事。
崔闾挑眉看了太上皇一眼,觉得他能如此纵容,且好耐心的与人讲道理,实属异常。
太上皇摇头,轻声解释道,“我那年被父兄掉包顶替了,前朝太子遗孤去流放的路上,就被荆南蛊兵捉过,他们放虫咬我,欲将我跟其他被捉的童子们一起,制成蛊人。”
崔闾心头一跳,袖中蛊笛捏紧,太上皇把住他的袖笼摇了摇,“无事,算是有惊无险吧!”
他那时年纪小,靠秘法解了蛊僵期,引来了他后来的师傅注意。
太上皇背着一只手,迎风而立,“我特殊的体质,叫我师傅觉得是可造之才?呵呵,反正,那次之后,我便得了我师傅亲自给我调养身体,调养了十来年,才把小胖给成功引上身养住了。”
崔闾松出一口气,思索了一下道,“所以,大宁建立后,荆南蛊族不再外出捉人养蛊,是你从中斡旋的。”
如此,才能解释,为什么荆南蛊族对荆南寸土不让,太上皇能忍住不动刀兵逼迫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