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不必日日担心受怕,唯恐哪一天项上人头不保。
傅至景沉默地抱住他,他这才逐渐地在清浅的熏香里安定下来。
整三个多时辰,两人都焦心地在将军府等候刘震川归来,月上枝头,外头终于有了动静,本在打盹的孟渔即刻惊醒,与傅至景出去迎人。
刘震川神色颓然,哪里还有平日威武四方的大将军模样,不过一个挂怀孩子的年迈父亲罢了。
他长吁一口气,疲倦道:“成了。”
孟渔抓着傅至景高兴地跳了两下,近乎是喜极而泣,傅至景紧蹙的眉头也终于舒展开来,他的担心并不比孟渔少,只不过惯会隐藏而已。
三月下旬,衡帝就飞云少将军公器私用一事做出惩处:刘翊阳革职回京,养廉三年,罚俸五年,利用运粮车赚取的钱财尽数充公。
性命是保住了,官途也无望了,还搭上了刘震川手里的兵符,短短半月,刘家肉眼可见的式微,门庭冷落。
刘翊阳回京那日,满城梨花盛放,飞云少将军风风光光离城打仗,却成了个庶人被押解回京,百姓唏嘘不已,好在他虽无官爵在身,到底还很是受人敬仰,仍是华服加身,大大方方地进宫受训。
衡帝劈头盖脸把他骂了一顿,还打了他二十板子,让他滚回刘府思过。
孟渔对这个表哥确实很好奇,打板时躲在暗处偷看。
刘翊阳肩宽腿长,面部轮廓深邃,鼻骨高挺,一脸的倨傲不羁,模样许是更肖已逝的母亲,不若刘震川三大五粗,反倒称得上俊美无匹,只是身上的煞气太重,跟这诗情画意的京都大相径庭。
他正正直直地跪在青石板上,一寸厚的木板打下去竟是巍然不动,二十板行刑完只起身的动作有些迟缓,不知是真的不疼还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可孟渔明明都看到他偷偷在咽血丝了……
在宫里打完板子回府还要挨刘震川的打。
跪在刘震川背着去宫中求情又背回将军府的“赤胆忠心”牌匾下,一声不吭地受刘震川的家法,刘震川可不比宫人,一下顶十下,打到第七下,刘翊阳一口血喷出来溅在地板上。
“跪好了。”
刘震川又重重一下打在他的背脊,这回彻底将他打得弯下了腰两手撑地。
孟渔原不想来看笑话,但傅至景说刘震川正在气头上,若没有人拦着怕是要将刘翊阳打残,让他最好跑一趟。
他起先还觉得傅至景是危言耸听,毕竟舅舅为了救表哥,可是连握了十几年的兵符都送回去了,不能够吧。
眼见他再不出面真要出人命,孟渔鼓起勇气,不得不跑上去挡在刘翊阳面前,急道:“舅舅,不能再打了。”
刘震川火冒三丈,“我今天就对着列祖列宗打死这个给我们刘家抹黑的小畜生,你让开。”
孟渔还没劝好舅舅,身后悠悠传来一句,“好啊,你打死我算了。”
“孽障!”刘震川气得鼻孔冒烟,但孟渔挡在前头,他左抬手右抬手就是打不着人,气得丢了板子,“看在你表弟的面上,放过你一回,在这跪足一天一夜再起来。”
刘震川怒然离去,孟渔猛地松口气,回过身说:“你这人也太不识好歹了,明知道舅舅在气头上,你还要激他……”
在刘翊阳充血的凶悍的眼神里,声音越来越小,有点害怕地退后一步。
刘翊阳擦去嘴边血迹,从跪改而盘腿坐在地上,从下而上地打量着孟渔,“你就是蒋文贤?”
他点头,得到一声嗤笑,“废物点心,我用得着你出头?”
一开口气死人,还救他干什么,干脆让舅舅打死他好了。
孟渔无缘无故挨骂,气不打一处来,小小声地呛道:“我是不怎么样,总比有些人公器私用的强……”
话音刚落,刘翊阳突然暴起,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扯得弯下腰,浓厚的血腥味扑进他的鼻子里,他吓得大气不敢喘,刘翊阳恶狠狠地睨着他,“你再说一遍。”
这人长得一副好容貌,性格却比刀尖舔血的悍匪还要凶恶,孟渔哪敢啊,咬着唇没吭声。
刘翊阳拨开他,“滚。”
他踉跄两下站稳,逃命似的跑到门外,走出几步,实在气不过,抓了颗石子重重地砸到刘翊阳的背脊,刘翊阳吃痛地转过身,“你死定了。”
孟渔拔腿就跑,心想,杀皇子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谁死还不一定呢。
作者有话说
表哥之前有提过一嘴,现在正式出场。
ps:文案写的三年,但一切以正文为主哈。
第18章
“早知道他狗咬吕洞宾,我还救他干什么,就应该让舅舅狠狠打他,把他打趴下,打得爬不起来。”
孟渔气呼呼地控诉,越说越生气,恨不得现在就给刘震川递板子,打得目中无人的刘翊阳跪地求饶。
“他居然还敢吓唬我,谁怕谁呀?我才不怕他。”
孟渔来找傅至景,已经抱怨好几回了,他难得这么张牙舞爪,显然是被气得不轻,但傅至景好不容易休沐,可不是来听他人在这儿嘴里还左一句刘翊阳右一句刘翊阳的,抓住他乱动的两只手,啧道:“专心些。”
孟渔害羞地闭着眼求傅至景别看。
他仍不习惯青天白日做这事,逐渐稀薄的冬日透过窗户落进来,彰显着他们厮混许久。
傅至景每月有六个休沐日,若没有旁的安排,几乎都和孟渔腻在屋里。
时辰太久,孟渔将脑袋埋在傅至景的颈窝里,闷声闷气地撒娇说自己腰酸。
薄薄的一片,不仅酸,还疼。
傅至景与他耳鬓厮磨,成心逗道:“还有哪里,一并说出来。”
一阵声响后,室内静了下来。
孟渔懒洋洋地滚进干燥的被窝里,其余的让傅至景拿到院子里泡在井水中。
这些东西是不好给旁人看的,傅至景只好自己动手清洗晾晒,回来时故意拿冰冷冷的掌心吓唬孟渔,吓得人一个劲地往里躲,又在傅至景上塌时不计前嫌地投怀送抱给他暖手。
绸缎似的背脊握在掌中,孟渔整个人都贴上去,脑袋拱得乱蓬蓬的,像只在地上打过滚的缭乱小狗,从墨发里露出一张秀丽的脸,弯着眼睛看得人心痒痒。
傅至景从他的眉眼亲到两颊,再吻到唇瓣,头发缠绕在一起,已经近得不能再近了,却仍嫌不够般抱得更紧。
在京都的日子变化莫测,偷得浮生半日欢的清闲便显得弥足珍贵。
等傅至景被冬日井水泡过的手在体温的浸润下彻底暖和了,才有闲情逸致认真地听孟渔告状,“你说刘翊阳怎么了?”
说起这个,孟渔又似有用不完的精力,扑腾了一下,倒吸一口凉气,在傅至景揶揄的视线坐好,嘀咕道:“你方才都没有认真听我说。”
傅至景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抓着孟渔垂到腰间的墨发,正色,“我现在听着。”
孟渔不厌其烦地将事情复述了一遍,眉眼灵动,两腮微微鼓着,落在傅至景眼里很是活色生香,以前在宜县时孟渔就没怎么吃过苦,到了京都,金尊玉贵地养着,就更是鲜嫩灵巧,如今眉飞色舞地在他跟前说刘翊阳的小话,他居然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光盯着翕动的唇微微出神。
在这样堪称美好的时刻,傅至景想的却是有朝一日这个人可能了无生息地躺在他面前。
孟渔凑到他跟前,两道漂亮的眉拧起来,“你在听吗?”
傅至景掩去眸里的暗色,捏了下他的脸,“嗯,你说刘翊阳欺负你。”
“可不是吗?我好心拦着舅舅打他,他倒恩将仇报。”
“那你想怎么出气?”
出气?孟渔只是嘴上念叨两句,还没想到这一层,再说刘翊阳被革职与他多多少少有关,且被打得吐血,受的惩戒也够多了,就让他这一回吧。
“算了。”孟渔重新躺下来,“君子有容人之量,我不跟他计较。”
傅至景太熟悉孟渔,虽然两人差不了多少月份,但说是他看着孟渔长大也不为过,他很喜欢孟渔这种无意识在他面前流露出来的很好哄的小孩子心性,嘴上放再多狠话,摸上去刺却是软的,再揉一揉就连那点微乎其微猫爪似的尖锐也变成了柔软的肚皮,是这寒冷阴暗的皇城里一道罕见的暖色。
如果连这抹亮色都熄灭了,就再没有人会如此坦诚地捧着一颗真心在他面前诉说自己的喜怒哀乐。
他揽在孟渔腰上的手猝然收紧。
孟渔轻轻地惊呼一声,“你怎么了?”
傅至景沉默着摇了摇头。
孟渔迟钝地嗅到了一点不对劲,但因着对方是他信赖的傅至景,所以他只是亲亲近在咫尺的下颌,再拱到宽厚的怀抱里,很依恋的模样,想一出是一出,“等睡醒了我们到和丰楼吃酥鹅吧,我听说他们请来了淮阳的厨子,手艺很是一绝。”
傅至景用手指梳顺他发上的一个小结,揽着温躯暂且不想往后不定数之事,低声说好。
当夜孟渔累狠了睡过头,傅至景没叫醒他,一觉醒来已经是亥时,和丰楼都已经打烊了,自然没能吃上酥鹅。
再没过几日就要筹划一年一度的春猎,被委派清点礼单的孟渔就更没时间去想什么鸡鸭鹅了。
皇家猎场远在京都百里之外,每年衡帝都会带上几位皇子和诸多大臣前往进行狩猎,但这回恰逢撞上突厥王到衡国朝贡,为彰显中原与突厥部落永结友好之心,此次的春猎突厥王与一干贵族也会到场。
为表大国风范,排场定不能少,礼单写了一张又一张,修了七八回才敲定下来。
随行的人员除八位皇子外,还有十位朝中官员、十位一等御前侍卫,二十位二等带刀侍卫以及近百名禁军等等。
长长的名单交到孟渔手中时他细细地过了一遍,不出意外地见到了傅至景的名字——去年的春猎傅至景并未能随圣驾同行,孟渔极为惋惜不能和对方一同欣赏猎场上衡国好男儿的风姿,今年傅至景有所作为,他特地跟二哥提了一嘴,央求二哥把他给捎上。
得偿所愿的孟渔扬起唇角,却在不经意瞄见禁军名单那一栏熟悉的名字时微微瞪大眼睛。
刘翊阳什么时候谋了这个差事?
禁军素日在宫中做的是些巡视的职务,日复一日枯燥无味,刘翊阳从三品的少将军沦为无官阶的护卫,这样的天差地别,他那个臭脾气受得了吗?
孟渔实在做不到幸灾乐祸,将名单卷好收起来,继续排列随行队伍的顺序,一个个捋顺了再找礼部尚书核对,整五六日,他都早出晚归搭在了礼部里,只在早朝时跟傅至景远远地打个照面。
他没料到会孤身撞上正在巡逻的刘翊阳。
刘翊阳一见到他就露出个冷笑,三两步朝他走来,孟渔跑都来不及跑就被他拎住了领子丢进掩蔽的假山里。
孟渔扑棱两下,色厉内荏道:“你要干什么?”
刘翊阳一把将他反手摁在假山上,“是你让我父亲安排我进宫中当禁军?”
他一愣,被刘翊阳当作默认,扭着的手顿时传来一阵剧痛,仿佛要将他的腕生生地扭断,他咬住牙仍是泄出了一声痛呼。
“你想看我笑话?可我告诉你,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算不了什么。”刘翊阳的膝盖顶住他的后腰,擒拿他就像逮一只兔子那么简单,“早在边境时就听说九殿下是个不利于大衡的灾星,现在看来,你分明是来克我们刘家的,姑母怎么会生出你这种无能又蠢钝的货色?”
两次见面,孟渔都被责骂,他心中难掩激愤,竭声说:“如果你秉公办事,又怎么会让人抓住把柄革职?”
刘翊阳松开他,他转过身,被讥笑的神色刺痛,“你这种在京城养尊处优的米虫当然不明白军队的艰辛,你们日日大鱼大肉极尽奢靡,难道就不准我想些法子让跟我抛头颅洒热血的兄弟们也吃些荤的吗?”
见孟渔理屈词穷,他不欲多说抬步要走,却被叫住,“我不是成心的,我和你道歉……”
“是与不是你说了不算。”刘翊阳狠狠地看着他,“你九殿下的一句道歉值不了两个钱,换不回我的职位,更换不回我父亲的兵符。”
孟渔本就愧疚,如此正面承受刘翊阳的指责,眼眶慢慢红了。
刘翊阳见到他红通通的眼睛,一改凶神恶煞,怔愣道:“你不会要哭吧?”
孟渔觉得丢脸地低下脑袋,“我不是……”
他都这么说了,刘翊阳却仿佛要确认他到底有没有哭鼻子,弯腰从下方看他的脸,等见到湿润的眼睫,迅速退后一步,惊愕道:“你一个大男人,说你两句你就哭,你不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