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滔滔不绝,说的却毫无新意,比不上擅长设宴的孟渔的十之二三。
傅至景听得烦闷,让他一切从简,将人打发走便又投身进政务里。
他肩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脑子也越发的不清醒,不到半个时辰就撑着脑袋心神不宁。
中秋乃是团圆佳节,傅至景不由得想起枉死的傅氏,他未曾忘记在傅氏的灵牌前发誓要将凶手送到九泉之下向他们赔罪。
登基一年多来,蒋文峥看似潦倒萎靡,实则要彻底拔除一颗盘旋多年的大树并非一朝一夕之力,朝中隶属二皇子党的火苗始终时不时就要反扑一下,若不是新帝的铁血手腕,再三杀鸡儆猴,朝野没这么快稳定下来。
外界一直在传新帝是弑父杀君才坐上的皇位,其中未必没有昔日的二皇子余党在添柴加火,蒋文峥对此定然也是知情的。
人言可畏,傅至景已经被虚扣上一个弑父的帽子,若不想被天下人诟病他心狠手辣,就不可贸贸然再对手足下手。
傅至景深知他的这个二哥向来都是个难缠的劲敌,多年交手下来,有时他也由衷佩服对方的深谋远虑、心细如发,倘若不是生在帝王家,他们也许会再多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这些年来,傅至景从不敢懈怠,但再不容易,如今也分出了胜负,他与蒋文峥之间只能是个你死我活的结局——换做蒋文峥继位也是相同,一个帝王,于社稷于自身,绝不会准许这个世间有人威胁他的皇位。
他是一定要除了蒋文峥的。
“福广,泡些提神醒脑的茶来。”
福广看着新帝布满血丝的眼,不禁劝道:“陛下,您昨夜没怎么合过眼,不如歇会儿罢。”
傅至景看了眼堆成小山的奏折,非要自己一封封看了才肯安心,“不必,快去。”
这一批阅就直到月上枝头,最后一封折子合上,戌时已经过了大半。
太和殿宫人来禀报过孟渔一整日都没有吃过东西,食物呈上去不是被无视就是被打翻。
傅至景抵达寝宫时,孟渔正坐在桌旁,听见声音连个正眼都不给他。
食桌上的膳食刚热过,还是温的,傅至景掀袍坐下,状若无事地问道:“不合胃口?”
孟渔并未被限制出行,但只要他人还在皇宫里,与坐牢有什么区别?
满桌佳肴他却毫无食欲,一对圆眼盛满不甘,“该说的话我昨夜已经和你说过了,你究竟什么能放我出去?”
“该说的话朕也说过了。”傅至景拿起筷子往他的碗里夹了块脍牛肉,从前孟渔很喜欢吃的一道菜,“你与朕是天地祖宗见证过的姻缘,往后这儿就是你的家。”
孟渔望着他的神情,分明是不容反抗的冷硬,莫大的无力感袭来,却又拿他无可奈何,为了发泄那点苦不堪言的烦闷,孟渔抬手推翻了眼前的瓷碗,连着带傅至景夹给他的牛肉都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他微仰起下颌,“我不吃。”
陛下与少君一言不合就要吵起来,宫人鹌鹑似的埋着头,真想把自己的耳朵和眼睛都卸下来。
傅至景刚不重不轻地搁下银箸,宫人就吓得跪地,孟渔见此也紧张得抿住了唇。
他是最无意连累旁人的。
“做什么?”傅至景蹙眉,“将地面收拾干净,重新给少君布菜。”
小内监躬着腰上前,举着银箸,恭敬道:“少君请用膳。”
傅至景自顾自地夹菜,“你不爱吃朕给的,让宫人伺候你。”
孟渔巍然不动,那小内监便也维持相同的姿势,不多时手就开始打颤,大有孟渔不接他就一直举着的架势。
“你不要拿他们来要挟我。”
傅至景实话实话,“朕若是真想要挟你,大有其他的人选。”顿了顿,“中秋就要到了,朕打算让人去请何大娘和王大叔到宫中与你相聚。”
孟渔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你不要去打搅他们。”
说着,接过银箸,夹了东西就往嘴里塞,胡乱嚼两下往下咽。
傅至景轻轻一叹,“朕知道你挂念渔村,跟你说这个,是想你高兴。”
孟渔含糊道:“你放我出宫,我自然欢天喜地。”
三句不提要走,傅至景不接他的话茬,目不转睛地督促孟渔吃完饭,自个儿没吃几口就命人撤了。
就寝之前,福广给新帝换药,孟渔站得远远的,仍是很清晰地看清烛火下傅至景肩头上他亲自刺出来的血肉模糊的伤。
是傅至景逼他这么做的,孟渔别过脸去,无论傅至景是痛得面色苍白还是因此发热喝药,他都不多问一句,仿若毫无涟漪。
等到了该上塌的时辰,更是抱着被子不愿意与傅至景共枕而眠。
傅至景倒不勉强,将床榻让出来,委身在窗沿的卧榻上,隔着几步的距离深深望着他。
孟渔被他看得很不自在,翻身避开灼热的目光,几瞬,听见傅至景很轻盈的一声叹息,“你如今连看我都觉着厌弃吗?”
孟渔两眼一闭,不答他的话。
从前他陷在傅至景为他编织的甜蜜大网里时,他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黏在对方身上,可他的真心换来的却是无限的欺骗与伤痛。
他再也不会傻乎乎地把傅至景的好当真,纵然傅至景说的话、做的事可能有几分真切,但一个说一不二、不容任何人忤逆的帝王,能对他有多少耐心呢?
君恩如流水,匆匆不回头,不过是目前还对他心存些许愧疚才勉强容忍他罢了,等到连这点抱憾都磨消,傅至景还会纵容他冷眼相待吗?
也许会像先帝一般毫不留情地将他处死。
孟渔回忆起在天牢里时的惶惶然,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时隔多日缠上了他,让他不受控制地打着抖,要竭力地将自己抱住才能有几分安全感。
他是死过一回的人,早就百无禁忌了。
夜半孟渔被微乎其微的呢喃吵醒,原是睡在卧榻上的傅至景因发热踹了被子,觉着冷了在叫人。
孟渔捂着耳朵不想听,可傅至景喃喃个不停,吵得他不得安宁,他一气,翻身下榻,气汹汹地抱起被子要往傅至景身上砸。
殿中只点了一盏极其微弱的烛,薄纱似的烛光披在只着洁白寝衣的傅至景脸上,照亮他紧皱的眉心和毫无血色的唇。
傅至景浅眠,当真是病得糊涂了,又或许始终不觉得孟渔会伤他,因此毫无防备地将自己最为脆弱的一面袒露给孟渔,连孟渔走到他跟前都没有察觉。
倘若孟渔现在拿把刀插进傅至景的心口,他也未必来得及阻拦。
孟渔抓着被褥的指头攥紧,咬着牙涩声说:“你真的很可恨。”
狠话之后是不大轻柔的动作,被褥最终还是稳稳当当地落在傅至景的身躯上。
等孟渔重新回到榻上,背对着的昏暗里,一双眼眸缓缓睁开,傅至景摸了摸柔软的被角,无声地在心底说,这天底下无人比孟渔更心软。
孟渔不想傅至景叨扰渔村的安宁,坚决反对将何大娘和王大叔接到宫中。
傅至景应了,却在见着还挂在殿中的朴素花灯时沉默良久,当夜就在太和殿的庭院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让孟渔挑选。
有些灯笼做得巧妙,牵动着两个手柄能变换出不同的形状。
孟渔托腮蹲在门槛上,看宫人乐不可支地给他展示,“少君快看,这青虾还能走路呢。”
他一笑置之,“你们若喜欢,就各自拿回去挂着玩吧。”
“可这些是陛下给少君的。”
孟渔哐当将门关上,“告诉他,我不要。”
他真正想要的傅至景不肯给,那么旁的东西施加给他全是累赘,这点小恩小惠他不稀罕。
他心中记挂着蒋文慎,生怕傅至景是在诓他,信件不行,非要亲眼见到蒋文慎安然无恙地站在他跟前。
提的次数多了,傅至景的脸色就越是难看,但孟渔如今全然豁出去了,傅至景要发火、要问罪,尽管冲着他来就是,难不成不顾他的意愿将他关在宫里,还要他像奴才似的日日笑脸相迎吗?
他如此执着,傅至景终于松口让孟渔在中秋宴上见蒋文慎一面,但要孟渔先一日三餐不落地把这几天掉的肉养回来。
孟渔无奈地答应了这个条件,每日强迫自己食不知味道的用膳,他始终记着要逃出去的决心,一次不成,那就两次、三次……傅至景日理万机,当有疏忽的时候,总有一天他能找到机会,但若是真是一辈子要困在此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还没见到蒋文慎的面,先碰上了奉命在宫中修缮旧殿的蒋文峥。
一个是新帝的少君,一个是新帝昔日的对手,两人身份特殊,本应该避嫌,可竟无视来往宫人的目光,一同坐到了凉亭里。
孟渔一开口就红了眼睛,“悠悠多年,我还未谢过二王爷旧年救我一命。”
清风明月般的蒋文峥现年三十有六,年已蹉跎,性子比从前还要更加的稳练,眼下有淡淡的细纹,仍是温文尔雅的,“当年我收到下属说你坠海的消息,心中久久难平,倘若我知晓你竟是如此决绝,我不会强留你。”
孟渔深知他这话真假参半,也不想费心思拆穿,想了想说:“前些时日我见着嘉彦在宫中教训宫人。”
蒋文峥提起儿子很是痛心,“月容走后,我疏于管教,而后他又被送到宫中抚养,太妃对他很是溺爱,将他养得刁蛮无比,他如今这个样子,是我教导无方。”
孟渔想起尚在襁褓中可爱伶俐的小嘉彦竟长成了棵歪脖子树,亦是一阵叹息,可眼下他尚且栗栗自危,哪轮得到他操心别人?
见孟渔不说话,蒋文峥话锋一转,压低声音道:“陛下如今独断专行,你不是自愿留在宫中,凡事都要小心。”
孟渔一惊,快速地瞄了眼几步外的宫人,心咚咚跳了两下,不知道为什么蒋文峥要说这些意味不明的话。
还未等他想明白,蒋文峥已悠然起身告退,他望着对方挺阔的背影,只觉着这京都的暗流涌动自始至终从未停歇。
作者有话说
小鱼:烂命一条就是干。
第69章
在八月十五来临前,孟渔两次设法甩开跟着他的宫人,可惜他暂时没有出宫的途径,充其量是引起一时半刻的骚动罢了。
上回他试图出逃失败后,傅至景便下令搜寻皇宫里所有腐化的宫墙加以巩固,彻底断了他的后路。
孟渔为此很是愤愤不平,更加和傅至景对着干,但他再怎么蹦跶,也跳不出这座高耸的皇城。
十五月圆夜,中秋家宴设在殿内,这是册封礼后孟渔再一回露面,望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心境却俨然不同。
他和傅至景坐在正中央的主位,目光在席位间环顾一圈,如愿找到蒋文慎的身影,不安了多日的心才算安定些许。
蒋文慎如今被安置在京中一处僻静的宅子,非诏不得入宫,时隔近半月,再次与孟渔相见,有些按捺不住想起身,继而在孟渔安抚的眼神中定定地坐在原位。
他越远离文慎,对方才越安全。
傅至景自然也察觉到两人的举动,不动声色地饮下一杯薄酒,竟轻声说:“朕只给你一刻钟的时辰,去吧。”
孟渔有些讶然地看了傅至景一眼,生怕对方改变主意,想了想悄声地从偏门出去。
跟来的却不是蒋文慎,而是刘翊阳。
“我和刘将军有话要说,你们离得远些。”孟渔站稳,转过身来微微一笑,“表哥,我还能这么叫你吗?”
刘翊阳难掩激动,“可以,当然可以。”
他往前一步,又碍着不远处有宫人,怕给孟渔招来非议,不敢离得太近,上上下下地打量孟渔,“你都想起来了?”
孟渔颔首,笑容淡了些。
“是我言而无信,没能带你出宫……”
“这不怪你,你不必自责。”孟渔打断他的话,“我比谁都明白要离开这儿有多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