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柯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他心中突然觉得有几分古怪——
秦煜现在给他的感觉和从前不太一样。
就好像对任何事都有一种疏离的漠然。
这种感觉有些熟悉,就和他上辈子时一样。
秦煜似乎并不关心宁柯的回应,他接着说道:“现在北美政局不稳,再加上华国警方的监视,我想不论是他还是我,都没有太久安生日子了。”
“……”
宁柯垂下眼帘,鸦羽似的睫毛颤了颤,也敛住了那对极为迷人的桃花眼。
半晌他才接着开口说道:“所以你说这些, 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你过得安不安生和我也没什么关系。”
秦煜唇角不觉勾起了一个寡淡的笑:“其实很简单。”
“我想现在做一些我真正想做的事情, 宁柯。”
“比如把你留在我身边,然后……”
“讲一个我想讲了很久很久的故事。”
——
不同于华国,北美没有很完善的社会救助机制,所以贫民窟与富人区相比,简直是有着云泥之别。
那一年纽约的秋天似乎格外冷,天色暗沉,阴雨连绵,在贫民窟崎岖不平的路面上积起了不少水洼。
衣衫褴褛的男孩儿身形瘦削,但单薄的上衣下面却鼓鼓囊囊地塞着一团东西,被几乎能看见骨头轮廓的双手牢牢护着。
他踩着水坑一路狂奔,边跑边回头看,直到被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来的一只野猫绊倒——
整个人向前扑去,重重地摔到了坑坑洼洼的巷道上,溅起了星星点点的水花。
但是他一声都没有吭,只是挣扎着半撑起身子想要爬起来。
然而下一瞬,却骤然被一只脚踩在了后背上,又被重重地按了回去。
肋骨与冷硬的地面相撞,痛得钻心。
他没忍住闷哼了一声,但那对尚还青涩的灰眼睛里却并没有任何惊慌或者恐惧,只有几近于漠然一般的平静,就好像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与自己毫无干系。
那只脚在男孩儿瘦骨嶙峋的脊背上又碾了碾,抑制不住地透露出了一股得意。
「狗杂种,你跑得还挺快。」
「说,去白人区干什么去了,偷东西?」
身后的少年嗤笑一声,终于挪开了脚,抬手一把揪住了男孩儿的后脖领,挨近了说道:
「果然和你那个吉卜赛亲妈一样,是个天生的小偷。」
「不过……」
他话锋一转,尖刻的绿眼睛里透着点狡诈的光:
「小贱种,你要是把东西分我们一点,我们今天说不定就放过……啊!」
毫无防备的,男孩儿猛地别过头,张开嘴死死咬住了少年的小臂,锋利的犬齿蓦的嵌进了皮肉里,让人发出来了一声刺耳的尖叫。
他终于松了手,趁着这个空当,男孩儿一骨碌从少年身下爬了起来,抱着怀里的东西直直窜了出去,很快便彻底消失在了视野里。
徒留身后的少年龇牙咧嘴地扶着渗着血丝的手臂,对着地面上啐了一口。
「该死。」
男孩儿沿着贫民窟崎岖的巷道一路七弯八绕,终于跑到了一幢摇摇欲坠的破烂木房前。
身上单薄的衣服刚刚被水坑里的雨水打湿了,秋风一吹便冷得刺骨,但是男孩儿好像并不在意。
他推开几乎已经有些腐朽的木门,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刺耳声响。
屋内跪坐在床边的女孩儿闻声回过了头,那对灰眼睛登时便亮了起来:“哥哥!”
男孩儿的脸上一改方才的冰冷淡漠,唇角勾起了一点浅淡的笑意。
他关上房门,走到女孩儿身边,抬手温柔地揉了揉那乌黑色的长发:“嫣嫣。”
“哥哥今天去哪里了?”
男孩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转头望向床榻的方向:“妈妈今天怎么样了?”
如果不是他说,可能都不会有人发现此时床上还躺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极为瘦削的女人,身形几乎完全隐没在一条单薄的毛毯下,细看过去才能看出那一头同样是乌黑色的长发。
不过色泽黯淡无光,显然主人的身体情况并不乐观。
“今天还没醒过。”
说到这个话题,秦嫣似乎就失落了下去。
她抿了抿唇,似乎踌躇了一会儿,才终于从自己的衣服口袋里翻出来了几枚硬币,还有一小卷毛边的小面额美钞。
她把钱捧到男孩儿面前,嗫嚅着说道:“药店还是不肯卖药给我们。”
“……”
“没事。”
男孩儿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件事,面色依旧平静如常,只是把钱塞进了裤子口袋里,然后顺着上衣下摆掏出了自己护了一路的东西。
是他从白人区的垃圾站里翻出来的一些临期或者已经过期了的吃食。
袋装三明治,几盒罐头和麦片。
他把那对吃的全部推到了妹妹面前:“吃吧。”
“我明天再去药店试一试。”
听到这里,原本没什么情绪的宁柯却是眸色微滞。
……他在北美的读书的时候,似乎接触到的都是上层社会,还未曾想过,原来有一些对所谓血统的歧视是已经深深刻入这个民族骨子里的。
“不过第二天我到底没这机会了。”
秦煜平淡地说道:“因为那天晚上——我的母亲便去世了。”
“又过了几年,我的妹妹也走了。是在学校的时候被几个白人小孩儿推下了五楼。”
“校方甚至还想隐瞒这件事,没有叫救护车,直接把她丢到了隔壁的消防通道里,那天也下了雨。”
“我找了好久才找到她,但是那时我没有能力也没钱去打官司,就只好把她抱走,埋在了一片河边的荒地里。”
那对已经褪去了青涩的灰色瞳孔此时平静如水,就好像这是一段属于局外人的故事。
也许,在十余年前,他埋葬的不仅仅是他的妹妹秦嫣,还是那个单纯的,对这个世界有过向往的少年的灵魂。
“后来我被容廷收养,也找到了那几个小孩儿,把他们都杀了。”
“他们甚至死前还哀求过我饶他们一命。”
说到这里,他不禁嗤笑一声:“真是可笑,从前也没见他们饶过我妹妹。”
昏暗的房间里一时陷入了寂静,宁柯半靠在床头,因为浑身没有力气,所以还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
他的眉毛还蹙着,琥珀色的眼睛里神色不明。
他也许已经早早过了会被故事打动的年纪,但是……
他的心情还是有点复杂。
秦煜微微侧过头,对着宁柯微笑着:“我从没和谁说起过这段故事,但是今天,我很想讲给你听,honey。”
他倾身上前,细细看着宁柯的脸,半晌才终于说道:“说这么多,我只是很想问你……”
“我们明明是这么相像,都是被命运抛弃过的孤儿,为什么你比我要幸运得多?”
“总是有人会爱你。”
“……”
宁柯缓慢地闭了一下眼睛,却是没有回答,只是别过头,垂着眼睫,一时说不出来一句话。
然而下一瞬,他的下颌却蓦然被秦煜牢牢掐住掰了回去,直直地对上了那张冷淡的深邃面孔。
宁柯猝然一惊,猛地抬手反握住秦煜的手腕,但即便他用力到指尖发颤,也没把秦煜推开。
“干什么?”他咬着牙问道。
“我知道你讨厌我,也许这段故事也不能让你动容,宁柯。”
“但是,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呢,亲爱的。”
秦煜慢条斯理地说道。
“什么?”
听见这句话,即便是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情况下,宁柯还是怔了一下。
秦煜不禁轻笑了一声:“还记得方磊吗?”
“不知道你有没有奇怪过,这样一个没有担当的懦弱男人,是怎么顶住我父亲的压迫没有销毁他亲手杀死他父亲的证据的?”
“……”
关于这件事,阿行之前也和他说过,其实他也奇怪过,但是总而言之这个结果是有利于他们的,他便也没太纠结。
如今再次被秦煜提起这件事,宁柯微微蹙起了眉:“你……”
“因为是我让他保留证据的,只为了有朝一日有机会能把我父亲供出去。”
“我这几年已经受够了这样的日子,只想盼着他早点完蛋,当然了……”
“也许我也会跟着完蛋,但是没关系,活着反正也没什么意思不是吗?”
“现在我唯一感兴趣的东西——是你啊,亲爱的。”
宁柯挣扎的动作弱了下去,他眸色复杂地看着秦煜几乎是带着点笑意的灰色眸子,一时好像感觉嗓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人性好像真的是种很复杂的东西,他好像从来都没看懂过。
“……你疯了。”宁柯终于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