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他越这么说,他越不敢交付身体了。
一晃盛夏烧到了尾声。
立秋当日,暑热未下。
容忠渠过来的时候,却也满头大汗,表情异样纠结且严肃。
“侄儿,外头已经开始慌了,我派去接容家老祖的镖师已带着人回来,只是现在同难民一般,一起被拦在外头……”
容忠渠恨不得把老宅的人都给敲死。
他平日虽说恨着老祖宗,但事到临头也是最孝顺的人了,他的人马四处走镖,早就得了风声,外面开始闹荒灾,起初是南边水灾,后面又是雪灾旱灾。江南容氏虽然家世丰厚,但耐不住难民拧成一股劲,若真是成千上百的难民,一起往老宅里面哄抢,再大的家底都抵不过这些饿的皮包骨头的灾民。
而朝廷,就更不必提了,江南本就是头一年就到遭受大灾的州郡。
起初朝廷还派人过来治水,发送赈灾粮食,可到了后头,中间不知道粮食经过了几手官员的倒腾,米粥越来越稀,竟然同喝水无益。
而后头更是别的地方灾祸四起。
朝廷收上来的粮食少了,国库的粮仓入不敷出,百姓们没得粮食吃就四处逃荒。
所行之路能吃的,不管是地上的虫蚁蚯蚓,还是树皮草根草,早就被他们捡来塞进肚子里……可即便这样饿死的人越来越多,州郡的百姓越来越少,剩下来的人心生恶念,为了活着竟然可做到易子而食。
这种情况下,容忠渠怎么能不把老宅的人都快速接来。
江南早就不是以往那个富庶的江南了,更不提,哪怕是曾经钟鸣鼎时,钟灵毓秀的江南水乡也早就比不过这里的热带风情。
这里有齐齐整整的砖瓦房,家家户户都分有肥沃且一年可种植三轮的土地,还有极其适合治理土壤种植的植物种子,不论是产量还是抗灾病情况都远超江南的粮食!
哪里有更好的去处!
所以,容忠渠这才几次三番派人回老家接人。
没想到老宅不知发了什么癔症,那头竟三推四推,一直迟而不发,一晃几个月过去了,都还未出发!后头终于决定在饥荒难年里带着家眷过来了,却也倒了大霉,因为吃了许久,丢了文书,而同难民一般挡在外头!
容忠渠得了风声,吓得立刻去捞人。
可远远看着,且不说哥嫂几个如何,就单指几年前还康健无比、能追他几条街的老爷子,如今都已经苍颜白发,昔日强悍无比的金木黑檀手杖消失不见,老人家就撑着粗糙木棍,看上去颤颤巍巍,好似随时就只剩一口气了!
第76章 基建第六十三天!
“大人!我觉得不可啊!”
跟在容诉云后面兢兢业业干了六年的王青城站了出来,如今的他续了长长的胡须,眉眼已染上岁月的纹路,但为官清正,也饱受官员同僚以及百姓们的爱戴。
可即便是爱民如性命的他,此刻也不由反对这个意见。
关键时刻,他还是倾向本州百姓。
“大人!当下外部州郡面临灾祸,开仓放粮原本是该行之事,可我们怎可随随便便就广开城门,任由城外百姓蜂拥而至!即便允许他们进来,也更当确定所来百姓之身份!胡乱开城门,是至城中百姓性命于不顾!”
有人反驳:“可这都什么时候了,大多数百姓不知颠簸多久才来到我们这里,又怎么能拿得出身份证明?!”
说话的官员便是亲眷就在场外的官员。
这位官员的情况同容忠渠一模一样,家里亲戚起初死活都不愿意来,宁愿在贫瘠的土地上挖树根,也不愿前去那传说中吃不饱,凄惨万分的凉川州;最后还是横行几年的粮食减产以及旱涝等天灾让他们狠下心,带着家中饿莩而来。
可惜这时候世道已经乱了。
脸上稍微多长些肉的百姓就是瘦削百姓眼中的香饽饽,一路赶来不知经历了几番的争抢,能吃的都被抢光的,不能吃的东西也被收回而去。
天道乱了,谁也别想好过。
说着这位官员想起外头的老母亲,六十花甲却同耄耋之年一般,这厮本就为这百姓而连续操劳许久不曾合眼的瞳孔,血丝明显,眼眶湿红一片:“大人,城外人的命也是命啊……”
若是在不将城外的人放进来,他的老母亲就要活生生的饿死了!
可即便如此,王青城依旧挡在容诉云面前。
跟在容诉云身后当了这么久的官员,王青城早就被容诉云视为心腹,他知晓的内容远比在场绝大多数官员都要多,其中更是包括大人不为人知的粮仓粮库,以及秘密种植基地。可就是这样,王青城才要誓死咬死不开城,就为了不让一只苍蝇冲进他们的城池之中。
王青城瞠目,又严肃拱手:“大人不论如何,我们最先做的应当是开仓放粮,而不是在弄清场外情况之际就开放城门!”
那位官员还想多说,但王青城官威极盛,立刻怒目瞪了过去:“尔等心中想的不过是担忧家中父老亲眷,他们千里迢迢而来,唯恐他们在城外遇到危险……可是,各位大人们可否忘了,我们是凉山州的父母官;我们看着这凉川州如何从贫瘠变得繁荣至今,我们做的应当是在确保州郡内百姓安危的情况下,才可抽出力气维护外面的难民!”
王青城这话就说的太绝对了,甚至异常果断。
是的,在王青城看来,他是凉川州的官员,这官当的比别的州郡,甚至皇都朝堂中心的官员更要艰难;可这艰难也让他们心中甘甜无比,这一步步都是他们努力而来的。
说句不好听的话,哪怕是硬碰硬,王青城今天也要将凉川州的利益放在最前头!
至于他的父兄长辈……
呵……
道不同不相为谋,自从他和几个同僚誓死追随先生志向,被陛下一卷圣旨派遣到这荒芜之地后,他的族群就早就同他划开了界限,甚至将他踢出了族谱并扬言王家此后并无他王青城这一人。
为人臣子,陛下昏庸无道,不见明臣;为人长子,却被踢出族群。
这两件事早就让王青城心灰意冷,自觉此生不过如此,恐怕就要惨淡一辈子,葬送在这贫穷的凉川州了。
可不想峰回路转,容诉云的到来带来了开垦的农具与牛羊,在短短几年里就大幅增辟耕地,百姓口粮多了也丰富了,如今他们这儿的日子过得不比都城百姓差,更有许多他曾经在都城中都不曾见过的奇特之物。
这样的好日子,怎能容许他人破坏。
因而王青城强调:“大人,下官反对开放城门!”
两边争论不休,有王青城的阻挠,其他官员也没了胆量……
因为王青城说的对,他们当下情形是从自己眼皮子底下一步步发展到这一步的,救灾救民是在心有余力之下才能做到的,况且这些百姓能从遥远的江南郡县舍弃皇都来到他们这里,就已证明他们远在都城的陛下并无建树,甚至还在举兵斗舞……可这是他们该承担的责任吗?如果接纳了这一批难民,后面又会有数不清的难民……毕竟他们当下城池外头的人数已经不算少数了,短短三个月就来了数千人,实在不知后面……
双方说的都有理,可一边是城里的百姓,一边是外头加夹杂血脉亲缘的亲人。
两边争论之际,容诉云一直静默地聆听着。
不只是他,还有容诉云心湖中的顾牧青。
“宝儿,这门咱们是开还是不开啊……不开放城门显得不人道,可开放以后又难免太过混乱。”顾牧青被这两边人吵得头脑发疼,在两边争吵之前,容忠渠就过来过一趟,也是同样的问题,顾牧青摸摸下颌,“如果开了也不是不行,咱们现在新建的房子虽然不够这近万人的那名居住,可是咱们还有之前百姓们居住的旧屋子。”
顾牧青说的是百姓搬到砖瓦房前的黄色泥巴房,这么多年来有些泥巴房子已经摇摇欲坠,但大多数还能遮风挡雨。再者当下这里的天气秋高气爽,已经快到秋收的时节了,天气还炽热,并不像其他地区冬日那般,还需要严丝合缝的挡着风。
不知想到哪一点,顾牧青突然眼前一亮:“宝儿,你是不是早就打算把之前那些泥巴房子变成以后灾民的居住赈灾点?”
容诉云正在低头倾听下做官员议论,闻言轻轻应声:“是有此打算。”
“我就说那难怪我之前就奇怪宝儿你怎么去抽调了一批工匠去那儿修缮泥巴房,还围了三米多高荆棘泥巴城墙,我起初以为是宝儿你要在内城围内城墙,没想到宝儿已经走一步看三步,想到把难民放在这里了!”
这么想想,那位置当真还行。
也算进了城门,但被限制在宝泽四个区之外,避开了中心住宅区、商业区、以及重要功能区。
于是新的命令下来了。
相关官员风风火火的带着大人的命令,发挥了老本行。
——但凡可以提供明确文牒与身份证明者,可去登记进入城中,待家人认领,双方确定签字后即可由家人带入城中居住地。
——若无法提供文牒与身份证明者,若想入城,则须在宝泽老区居住。
消息来的太过突然,城外的灾民正在抢着地上遗落的野稻子,你揍我,我揍你,一把瘦肉骨头颤颤巍巍的,还带着狠劲儿,却在听到消息的时刻,统一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我们可以进入城区里头了,真的吗?里头是什么样子?”
“再穷再苦我也认了,谁让我之前就闻到里头传来的香气!有米饭,还有馒头味!只要有一口吃的,我就要入城去!”
城外的百姓并非什么粮食都没有,实际上早在这里聚集起第一批灾民的时候,容诉云就组织人开始设置救济营地,每天往外运送两顿粥米,只是若想吃大米饭……那便不太可能;他们唯一吃的踏实些的那一顿就是立秋当日,城里头官员们送来的一顿实打实的白面馒头,那一个个白胖大家伙们堆叠在一起,蓬松又柔软,仿佛天边最暖和的云朵。
能吃上这么一口,他们能把命都送进去!
就是当下听说能进去,他们就猜想里头一定有粮食,否则怎么会舍得让他们吃馒头,要知道他们一路逃荒,不知经过多少个州郡,其中有三两个人甚至逃到了都城,被拒之城外,发现吃的还不如这里,那可是一朝皇都啊!
作为皇都,盛京自然有赈灾场所和灾民营地,可那粥米比水还清,不知道被照中官吏中饱私囊,贪污了好几回才放出来的。
反正吃到他们嘴里,让他们毫无饱腹感,这才又从皇都往别的地方逃窜,饥饿了大半年,没想到最后还是在凉川州这个是他们有意识起,就贫穷的要命的州郡里吃饱了一顿。
哪怕是稀疏的米粥,可也浓稠到快要滴落不下来。
前有浓郁米粥,后有立秋当日的大白馒头,甚至还有一种鲜红的瓜果!绿皮如同大石头一般,一破开里面却红汪汪的流着香甜的汁水,又甜又鲜美。
凉川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他们那里干旱水灾,万物不生,可这里却有粮食,还有这种他们不认得的瓜果可以吃。
于是当下听官员说可以进城,他们早就急不可耐的挤到最前后,尤其更急不可耐的是容忠渠一家。
容忠渠得了容诉云让人送来的消息,一刻赶到城门那儿迎接他的老父亲。
和容忠渠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妻儿,以及两个十几岁大的花季少女,鸳鸳和鸯鸯长的明艳美丽,也改了以往唯唯诺诺的气象,举手投足之间,大方清朗;听到远在江南的老祖过来了,立刻放下手中书册,随着爹娘一齐而来。
鸢鸢和鸯鸯对老祖还有印象,老爷子虽然年纪大,但气如洪钟,硬朗的很。
就是不知道现在如何,但对于两个伯母——二人都无好印象。
实在是小时候在两个伯母的嘴里没讨到什么好听话,不是骂她们不如男儿,就是说她们不中用。
不过现在她们已经不是当初的她们了。
鸳鸯和鸯鸯都发现了彼此的变化,忍不住抬起胸膛:“爹,爷爷还能认得我们吗?”
容忠渠一愣,看着两个女大十八变的女儿,容貌变化倒不至于大的惊人,只是这气度风范,甚至好几回他瞧见这两个姑娘追着人家男娃子后面打……咳……这一点绝对是在江南养不出来的。
容忠渠咳嗽一声,一面展示了官衙的关牌,一面领着妻女上城楼,意欲先眺望一番。
上楼过程中,容忠渠轻轻地为老爷子遮掩道:“爷爷不一定能认出我们了,毕竟爷爷年纪大了,眼睛可能不中用了。”
鸳鸯和鸯鸯觉得有理,尤其鸯鸯,不知想起什么,气哼哼地皱起了眉:“这倒也是,之前爷爷就说眼发花,经常认不得我和姐姐。但爷爷可是连那么多个哥哥都能分清楚呢,甚至还有一对双胞胎哥哥,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爷爷也分得很清。”
容忠渠被小女儿的话磕了磕。
想了想,再次确定自己说的没毛病。
想起家中老爷子偏心大哥二哥一家的行为,容忠渠不免忧心忡忡,又想为两个女儿打起预防针。
可又不能明着说他们一家之前就很不得待见,只把锅往老爷子身上甩。
于是容忠渠带着七女榻上最高的城墙,苦口婆心:“待会见到爷爷,不管爷爷说什么,你们都要同爷爷问好;毕竟你们的爷爷年纪大了,还这么一路风-尘仆仆的赶过来,早就没什么力气,我昨晚在城墙上头见到你爷爷,还发现你爷爷走路还要你大伯二伯搀扶着呢。”
话音刚落,鸳鸯和鸯鸯不知看到了什么,都同时震惊的停下脚步:“爹,你是说爷爷身体很不好吗?”
容忠渠:“是啊,身体差劲极了,走一步喘三步”
鸳鸯和鸯鸯:“可是不是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