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会的人很多,除了镇子居民,还有从市区闻讯赶来的游客。仅仅转身须臾,小队就被人群冲散。祈颜回过头,南黎他们已不见踪影。游澈一直牵着他的手,才没有走丢。
寺庙香火旺盛,隔着长街,就闻到飘散出来的浓浓檀香气息,走进去,里面果然香火缭绕。
祈颜也取了香,在烛火上点燃,目光与游澈短暂交汇,默默许下愿望,和众多香客一样,虔诚地跪地祈祷。
游澈没有取香,站在祈颜身后,看着他的目光同样虔诚。
祈颜站起身,见他正望着自己,问道:“你不拜拜?”
“我不信这个。”游澈带着他越过人群,走到人少的地方。
小时候听人说在这里许下的愿望都会实现。游澈每年都会和母亲过来祈福,不过后来他便不再将希冀寄托于除了自己以外的事物上。
“那你想知道我求了什么吗?”祈颜在掌心哈了口气,把围巾往上拉,盖住小半张脸。
未盖住的鼻尖被冻得微微发红,像雪人的红鼻子。
游澈摘下手套,去摸他的脸,也回答他的问题:“我努力,让你所求如愿”。
“不要有压力,慢慢来。”祈颜晃了晃手里的上上签,“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说不信外力的人,临走前,绕到姻缘树下,求了一对红绳,为俩人手腕添了抹生动的红。
祈颜刻意挽起衣袖,亮出腕上的红绳走了一路,手险些怼到游澈脸上,话里含笑打趣,“你信这个能绑住我?”
“心诚则灵。”游澈手上的红绳也露出素净的衣袖之外,宛如一朵闯入白茫茫雪地里的红梅。
祈颜只顾着逗游澈,没注意身旁的行人。走了几步,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一股力道轻扯,祈颜垂眸看去,抓着他的是一个胖嘟嘟的小孩。
趁家长不注意,挥着小手往祈颜身上够,想要祈颜的红绳。
祈颜忙不迭用衣袖遮住,摇头拒绝,“这个不行,这可是哥哥的姻缘线,扯掉了哥哥就没有人要咯。”
小孩听不懂他的话,只会噘着嘴重复“要,要”,最终还是游澈买了个拨浪鼓给他,才愿意放开手。
“没有这个说法。”小孩被家长抱走后,俩人找了家茶馆,坐下没一会,游澈突然开口。
祈颜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他,静待下文。
“线断不断,你都不会没人要。”游澈似乎想到什么,一本正经道:“至少有我这个——禽兽。”
猝不及防提及旧账,祈颜肉眼可见地心虚,以前他背地里唤游澈的称呼,可不止这一个。
“不重要的词,没必要记这么久。”和骆彬一起,借着酒劲破口大骂那晚,祈颜记忆犹新,这辈子的脏话约莫都用在了游澈身上。
“不止这些,”游澈抬了抬眼睛,乌瞳直直定在祈颜脸上,不知在想什么,沉默半晌,继续道:“你还唤过我很多平常你从未唤的称呼。”
闻言,祈颜那炉火烤了几分钟都没回温的脸,歘一下,瞬间发烫。
“停!别说了。”祈颜飞快堵住他的嘴,强制将后面的话锁在喉间,使其咽回去。
不可否认,在获取快乐方面,游澈的主导地位毋庸置疑,他总是轻易找到方式,让祈颜深陷其中,得到最完美的体验。
在那个对祈颜来说,堪称陌生的领域,仅有的启蒙影像还是骆彬拉着一起看的。祈颜没什么兴趣,看了几眼就歪到一边睡着了。
恋爱之后,即便有了男朋友,感觉来了还是自己解决。与他一知半解的青涩相比,游澈显然老练得多。
“还敢提,我不都是为了迁就你?谁知道你背地里是这样,从夏林西那传下来的恶趣味吧。”祈颜斥责的话里,还掺了几丝不易察觉的别样味道。
“当时我还没从母亲离世的打击中缓过来,出于偏执的占有心理,病态地把他留在身边,不过没有做过你以为的那些事。”游澈摘下眼镜,擦拭镜片上附着的水汽,沉吟片刻,还是补充,“为了稳定情绪,会打镇静剂,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欲望,甚至出现了障碍。”
“吧嗒”一声,茶杯从手里落到地上,在桌面滚了一圈,滚到游澈手边,停下。祈颜睁着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身子僵硬在椅子上,消化良久才清了清嗓,看向游澈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游澈的目光一如既往深邃,落到祈颜身上时,毫不掩饰其中炙热。
祈颜言辞闪烁,视线挪到远处,不敢与其对视。游澈等了很久,才听他支支吾吾,“现在……还需要吃药吗?或者,以前吃的药,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生怕游澈误会,祈颜又急忙解释:“我不是只在意你行不行,我是担心你的身体状况,不止关注那方面的能力。”
游澈换了个坐姿,稍稍往后靠着椅背,气定神闲地听祈颜为自己辩解,待他说完,才不轻不重回了句,“应该不会影响我们的性福生活。”
祈颜:……
解释半天,白解释了,怎么还是抓这个重点。
桌上的手机震了几下,祈颜拿起来查看,是游澈发来的体检报告。
“数据显示,没有异常。”游澈看着他,神情严肃道:“如果不放心,回去后再进行一次全面检查。”
因为此前出现过问题,游澈才会异常在意。第一次,祈颜醒后翻脸不认人,究其原因,南黎开玩笑的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几天,游澈的心情异常复杂,不仅遭遇冷落,还一度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相比那些数据,祈颜觉得自己更有话语权。他低低垂着头,不敢看游澈,绯红从耳后染到耳尖,不太明显,但祈颜觉得很烫。
自从祈颜那晚阻止游澈关灯后,他就再没关过,哪怕祈颜觉得羞臊,让他关,游澈也置若罔闻。
他会在祈颜耳边说,他现在的样子很好看,带着明显诱骗的语调,请求“让它亮着,好吗”。
与祈颜服软的效果相同,游澈用在他身上,同样百试百灵。
由红绳引申出的话题在祈颜的闪躲下不太圆满的结束,祈颜觉得自己落了下风,耷拉着脑袋跟在游澈身后,沿着他踩出的脚印,亦步亦趋。
晚餐依旧订在酒楼,南黎他们和祈颜走散后,在庙会逛了很久,到了约定的时间,才陆续赶到。
见大家都对当地的民俗文化兴致勃勃,南黎见气氛适宜,自然而然抛出一个提议,“晚上要到村子里听戏吗?”
其他人都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争先附和。祈颜和南黎不约而同看向游澈,心底不由生出隐隐的紧张。
“我们就不去了。”见游澈半晌没吱声,祈颜悠悠抬手,发出唯一一道不同的声音。
游澈握住他的手,压到自己膝盖上,温声道:“一起去吧,我也想看。”
一行人结伴同往,有说有笑,游澈虽不经常参与话题,祈颜笑,他也跟着扬起嘴角。不远不近走在祈颜身侧,偶尔递给他一个眼神,让他安心。
游澈将这里视为梦魇的起始地,几乎一切不美好的回忆,不愿回想起的种种苦难,都在这里产生。
再次踏入这片土地,看到那间破败的屋子,已恍若隔世。
“先生。”祈颜叫他,五指滑进他指缝间,紧紧扣住,“不舒服我们就走。”
“没事。”游澈用力回握,思绪回到戏台上,觉得胸口有点闷,和祈颜偷偷溜出去透气。
村里人大都聚在戏棚子里,走出一段距离后,便没在路上碰到什么人。这里似乎没什么变化,一切都与游澈记忆中的出入不大。
祈颜的心忐忑悬着,走路也时常扭头看游澈,观察他的神色变化,不敢有半点松懈。
一阵冷风拂面而过,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像被锋利的刀刃划过。祈颜把脖子缩进围巾里,打了个寒颤,听见积雪从高处砸落的沉闷声响,伴着若有似无的树叶沙沙声。
祈颜抬头望过去,不知不觉,他们竟走到了游澈家门口的那棵大树前。
高海拔带来的落雪并不汹涌,趋于温和轻薄。往年,只会在叶子上覆上一层薄薄的白色外衣。许是季候变化的影响,今年的雪下得异常大,树枝绿叶都被掩进雪堆里,弯了腰,折了好几枝。
游澈还在往前走,祈颜顿住脚步,手上使了力,企图将他拉回。游澈在他手背上摩挲几下,说:“别担心,我想进去看看。”
祈颜拿出手机,给南黎发信息,让他备好车,严阵以待。
房子上的雪比祈颜前几次来时积得更厚,矮小的房子几乎被白雪吞没,孤零零立在一片白茫茫中,显得尤为孤独。
祈颜看着破旧木门上那把生锈的锁,又转身看向来时的一排脚印,扯了扯游澈的手道:“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我看一眼。”游澈从窗台外侧摸出一把积灰的钥匙,吹了吹,打开那扇困住他多年的门。
第74章 越过冬
门“吱呀”一声,发出年久失修的哀鸣。陈旧潮湿的霉味混杂着粉尘扑面而来。祈颜下意识地抬手挥了挥空气中的灰尘,抬眸向屋内望去,视线跟随游澈手机光亮移动。
屋内布置简单,一张木桌靠在墙边,几把椅子东倒西歪地散落着,桌下酒瓶凌乱凌乱,碎了几个,玻璃渣子铺了一地。
墙壁上的石灰已经开始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砖石。还勉强粘连的墙皮,能隐约看出上面磕磕撞撞的痕迹。
灯光落在上面,不属于白墙的暗沉颜色也显现了出来,倘若不是时间尘封了它的腥臭味,祈颜或许会立马吐出来。
事实上,即便已经覆上尘土,祈颜依旧背脊发凉。
“在外面等我吧。”游澈帮他理好围巾,往上绕了一圈,遮至眼睛以下的大半张脸。
祈颜摇头,不依,“我要跟着你,寸步不离。”他的声音圈在围巾里,闷闷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坚定。
知道动摇不了小少爷的决定,游澈牵着他的手,绕开那片碎渣子,往里进到以前他的那间小卧室。
其实刚开始,游澈并没有属于自己的房间。刘敬文在客厅放了张折叠床。后来游清枝再三坚持,从他们的卧室隔出一个空间来,作为游澈自己的卧室。
房间不大,却有一扇整个屋子里最坚固的门。被刘敬文踹了好几次,依旧坚守岗位,阻隔出一方小小的庇护地。
墙角那个供他藏匿的柜子,也完好立在原地。上面积了一层厚厚的灰,游澈徒手抹干净,蹲下身,打开厚实的柜门,看了很久。
手里握着的手机光,填满柜子的每个角落,仿佛一道穿越时空照射而来的一束光,透过柜子缝隙,落到瑟缩的小小身躯上。
蜷在里面的无数个惊恐、难熬的时刻,游澈害怕那扇脆弱的柜门被人打开,也暗自祈祷有个人能打开它,将他从绝望中拉出来。
多年后,终于有人打开柜门,并且是游澈所祈祷的,携光而来的解救。但那个人不是游清枝,也不是好心的邻居,而是游澈自己。
“还好吗?”祈颜扶住他微微发颤的身子,手忙脚乱从口袋掏出装了白茶的香囊,送到游澈鼻尖。
香囊是来之前,祈颜特地跑回去拿的。
游澈的呼吸变得有些局促,那双无形的手还没收紧,就被意志强行压了下去。这间屋子,这个小镇,和刘敬文相关的一切,他带来的所有痛苦回忆,游澈都将亲手从心里剜去。
祈颜的手,连同那个香囊,都被游澈紧紧握在手里,往下扣。
“有你就行了,小少爷。”游澈关上门,最后扫了眼那间巴掌大的房间,似乎很轻地舒了一口气,“走吧,过后该找人过来修缮了。”
游澈觉得,摘掉刘敬文,青浦镇确实是个好地方,曾经的痕迹也没必要全部擦除。
俩人走到村口,碰到同样提前离场的南黎一行人。看到游澈的状态还算正常,南黎松了口气,将祈颜拉到一旁,忧心忡忡询问:“怎么不回消息?你们刚才去哪了?游老板有没有出现应激反应?”
等他冷静下来,祈颜才将过程娓娓道来,南黎难以置信地看着祈颜,不确定地再次确认,“他连香囊都不要了?”
祈颜非常确定地点了头,“他说有本少爷就行。”
南黎一时语塞,轻嗤一声,“你们夫夫间的情话,大可不必说给我听。”
祈颜实事求是,“整个事件经过就是这样,一字不落。”
“我已经备好了车,现在需不需要去医院?”南黎也拿不准游澈真如表面看上去那般镇定自如,还是刻意粉饰出来的若无其事。
祈颜也不敢大意,有着和南黎一样的顾虑。
“相比于去医院,我现在更需要回去睡个好觉。”祈颜他们讨论得投入,谁都没发现,游澈已悄然站到身后。
他揽过祈颜的肩膀,沿着雪地上被踩出的凌乱脚印往回走。南黎招呼其他人跟上,转头吩咐小宁他们,今晚和衣睡,别睡太死。
游澈拿好换洗衣物准备洗漱时,祈颜一反常态,也不扭捏了,抱着自己的睡衣腻腻歪歪黏上来,主动提出,“一起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