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袁志将她鞭打致伤一事,正经道了几次歉,另外几次上门都送了银钱与吃食。出手之阔绰大方,让自幼家中贫寒,几乎没出过乡的方束禾收得于心不安。
借喜事请他们好好吃喝一顿,她心里能好过些。
往那间房屋望了眼,袁志没说话。
何承慕笑嘻嘻地说:“我也没答应,只说得空一定来。”
袁志意味不明嗯了声:“行了,办事要紧。”
铁羽营士兵骑马离开,方束禾将视线从窗缝收回,看向一旁埋头磨镰刀的李金元。
原本他们不该婚前频繁见面,不过他们青梅竹马,李金元以前就时常来帮忙干活,现在又定下了婚事,村民眼中俨然是一家人,也就没那么些规矩束缚。
门外传完话的关笙娘走进来,方束禾上前握住她的手,难为情的开口:“笙娘,总是要你替我出头说话,谢谢你。”
关笙娘摇摇头:“好姐妹间说这种话做什么?你从小就脸皮薄,也没见过什么生人,这点我比你强多了,你就不用不好意思了。”
她语气俏皮,眉眼灵动,为了安慰方束禾,自夸起来也不讨人厌。
方束禾又说了好几声谢谢,关笙娘摆手说着家中还有事,明日再来,说完便离开了这间屋子。
方束禾视线回到李金元身上,见他停了手里的动作,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金元?”方束禾轻唤他的名字。
李金元回神,哦了声站起身:“这把镰刀磨好了。都钝得没法用,怎么不早和我说?”
方束禾接过镰刀,放在一旁:“你从回来,就一直心里有事似的。”
李金元低头搓了搓手指:“没有。”
分明就是有。方束禾不想他有事憋在心里,还要说什么,外边又传来村里召集人的鼓声。一群孩子奔跑着在村里传达里正的话,让全村青壮年到祠堂去。
“我去看看。”李金元擦了把手,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等了约摸小半个时辰,李金元回来了。方束禾放下缝补衣物的针线,问:“发生什么事了?”
李金元说:“刚才来过的那些人要在村里为铁羽营募兵。”
方束禾沉默片刻,开口道:“你要不要去试试?”
李金元诧异看着她:“你想让我参军?”
“听说,那是位京城来的将军,和防营不一样。”方束禾温声细语,“之前有些误会,但我知道他们是好人。那位将军驱散了横行作恶的匪徒……”
她提了不该提的,声音戛然而止。
做错事的是李金元,哪里会怪她提起那件荒唐事。
他趁着贼匪对朝廷官兵散布的消息慌乱应对,悄悄离开匪窝回到村子。原以为知晓这件事的袁志他们会落井下石,毕竟那晚双方剑拔弩张,结下了梁子。
没想到他曾背叛村子的事并未被拆穿,为他在村里保留一丝颜面,却也让他更为羞愧。
铁羽营骑兵马上威风凛凛,奉朝廷之命肃清贼匪,名正言顺,如同话本里的仁义之师。而他行差踏错,堪堪被唤回正途,又怎么会不生出羡慕。
李金元摇头:“参军不是一年半载的事,铁羽营不驻兵在此地,或许十年八年都回不来。我放心不下你和爹娘。”
方束禾说:“我知道你心中有抱负,不甘做一个乡野村夫。留在村里只能忙碌于田间地头,即便你留下了,也会遗憾一辈子。世上哪有不争吵的夫妻?说不准,到时候你同我置气,到了气头上,还要埋怨是我拖累了你。”
“这是说的什么话!”李金元皱眉。
方束禾笑起来:“你若是自己不愿去,那我无话可说。可你说放心不下我和爹娘,可不就是以我为借口?现在以我为借口不去,往后怪起来,不也先找到我头上?这份责任我担不起。”
束禾聪慧通透,点破他的借口,让李金元羞愧不已。他又说:“他们不会欢迎我。”
知道话里指的是袁志他们,方束禾不赞同道:“大丈夫如此斤斤计较做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连我这妇人都明白的道理,所谓的颜面难道比前程更重要么?况且他们并未打压报复,说不定只有你才把它当做了不得的大事。”
将方束禾的话听了进去,李金元苦笑:“你若生为男儿,肯定是顶天立地大丈夫。不止明事理,我连胸襟气度都不如你。”
方束禾脸颊一红,说道:“那你更该做出男儿该做的事来。就算我不是男儿身,但凡我身强体壮有几分力气,都会尽力而为。你能做到的事,多少人想都做不到呢。”
“好,我去试试。”李金元拍板决定。
要与不要是铁羽营说的算,他只管尽力而为就是!
第186章 召回
回到营里,何承慕专门找陆旋请了半日假,到街上买了一份新婚贺礼,喜气洋洋地准备去参加婚礼。
陆旋没拦着,感叹他们几个还真有本事,竟然和人交情到了请吃酒的地步。何承慕解释新人是当初那位受了一顿鞭子的姑娘,更不可思议,忙自掏腰包给了些钱,让何承慕代他送上贺礼。
有陆旋资助,何承慕不客气,买了些实用的玩意儿,剩下的用红纸包了送礼金。东西拿回来,特意凑到袁志那张板着的脸跟前,举起来给他看:“有喜酒吃呢,你去不去?别说兄弟没叫你。”
袁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礼物,分了一半抓在手上:“去,为什么不去!”
方大眼敏锐捕捉到喜酒的字眼,迫切发出一串疑问:“什么喜酒?谁的喜酒?都请了谁?有没有我的份?”
何承慕一口回绝:“嘿嘿,大眼就别去了。他吃得太多,他上桌剩不了什么给别人,吃席就得变成砸场了。”
方大眼瞪圆了牛眼,双眉倒竖,怒斥他不讲兄弟义气:“你们不见得比我吃得少!”
何承慕双手摆得飞快:“要说我别的不如你,我高低争上两句,唯独这个不敢和你比。”
“你就是成天太闲了,走,咱们去练练。”袁志不由分说把何承慕拎了出去,方大眼跟着起哄,两人同心协力,把他练到抬不起弓才罢休。
不管袁志高不高兴,何承慕在席上是喝尽兴了。三日后,李金元出现在防营要应征,何承慕吓得反上来一个酒嗝,不敢看袁志的脸。
他是闲得发慌没事老揶揄袁志,可没真想把李金元弄进铁羽营啊!
好巧不巧,陆旋不用操心招抚的事有空得很,坐在一旁亲自监督,想使点小动作都不成。何承慕一下成了鹌鹑,灰溜溜缩在老后头不敢冒头。
眼睁睁看着李金元顺利完成考核,十分卖力,在同批人中表现出挑。陆旋拿起名册仔细观看时,何承慕忍不住了,鬼鬼祟祟摸到陆旋身边,压着嗓子:“将军,这人属下知道,他之前加入过一伙流匪,还和流匪一起勒索同村里正。”
陆旋立刻将名册上李金元三字和人对上了:“哦,就是他啊。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他?”
何承慕一副这还用问的表情:“这里边就他表现最……”他收了声,抬手轻轻在脸上拍了下,怪自己多嘴。
他朝袁志使眼色,指望帮着说两句,只见袁志冷笑盯着他,这下算是彻底翻船了。
两人小动作逃不过陆旋的眼睛,名册落在桌上啪的一声响:“既然这样,那我得好好问问他了。”
很快有人将李金元带到台前,见袁志与何承慕都在,心里清楚今日是白费功夫,但既然来了也没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回去种地就是。
陆旋问道:“李金元是吧?你为何要来参军?”
李金元说不出漂亮场面话,在数双眼睛注视下,坦诚道:“回将军话。男儿志在四方,铁羽营是骑兵精兵,比防营好上百倍。我若想出人头地,加入铁羽营是难得的好机会。”
“想出人头地?倒是实诚。”陆旋点头。
何承慕瞪大眼睛:“这也能夸?”
陆旋下巴一点方大眼:“大眼投军的时候,还说军营里能吃饱饭呢。”
方大眼摸了把脑袋:“陈年旧事,不值一提,属下现在知道丢人了。”
陆旋说:“不丢人。让自己的士兵吃不饱肚子的将领才丢人。”
李金元时刻关注着那几人一举一动,陆将军没有半点凶神恶煞的模样,和身旁的人相谈轻松,悄然放松了些,想必结果没那么糟。
陆旋又问:“成家立业,成家摆在前头,你可曾娶妻?”
李金元道:“不久前成了婚。”
看样子,袁志他们那顿喜酒,就是吃他的了。陆旋沉吟片刻,说道:“你可以回去了。”
李金元愣住:“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陆旋:“从军意味着要抛下家人,自古生离死别数不胜数。你若是要入防营倒还好说,驻扎本地,还可以时常回家照看。铁羽营不日便要离开邰州,短时间想回来是不可能的。你新婚燕尔,还是留在妻子身边吧。”
李金元急忙辩解:“拙荆深明大义,支持小人投军入伍。拙荆受过铁羽营军爷恩惠,也望小人能加入铁羽营!”他语气渐渐带了些哀求,“我想建功立业,想让拙荆过上好日子,而不是一辈子困在乡野。”
陆旋目光转向两侧:“你们怎么看?”
方大眼直接了当:“他主动投军,又能通过考核,我没有拒绝的道理。”
何承慕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觉得不合适。新婚没几日就离别,对不起他的妻子,还是让他回去吧。”
他撞了撞袁志,他只需要随口附和几声,就可以顺理成章把李金元赶回家去。
袁志迟迟不开口,李金元心灰意冷,他肯定不会让他进入铁羽营。
谁会愿意一个看不顺眼的人见天在自己跟前?
半晌,袁志开口道:“我和大眼想法一样。”
何承慕着急挠腮,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还是说,这是迂回战术,把李金元困在营里,好教人家夫妻不能团圆?
他彻底被袁志的态度弄糊涂了。
袁志撇撇嘴:“他方才不是说了,他的妻子支持他从军。想必那位夫人见识不浅,希望丈夫有所成就。你说让他回去陪伴妻子,也不想,那是不是他们想要的。”
“言之有理。”陆旋做出最后决定,“李金元,你可以加入铁羽营。但一切要服从命令,军令如山,不可违逆。一旦你违反军纪,不仅要按军法严惩,我随时可以驱逐你。”
李金元大喜过望,跪地拜谢,目光不由自主往袁志那儿看。显然他的话出乎所有人意料,李金元心中芥蒂瞬间烟消云散,打心底里感激他出言相助。
这一日考核结束,陆旋翻看名册,记下每一个新加入铁羽营的士兵,心里估算需要多久能达到一千五百人。
何承慕对袁志是彻底折服,揽着他的肩:“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宽宏大量,以前是我小瞧你了。”
袁志抱着双臂满不在乎:“进入军队不一定是好事。”
陆旋合上名册,随意听了一耳朵,知晓他们在说李金元。
他或许会是个好兵,却绝非良配。
但那是别人家务事,陆旋管不了那么多,他倒是琢磨出点袁志为什么和李金元不对付的原因来。
李金元想要建功立业,袁志当初不也是这么说的么?他们某种程度上来说有些相似,而大多数时候,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与自身相同的东西,会本能的产生排斥。
有竞争,也会刺激人争着向上爬,陆旋觉得,有些意思,这事还得走着瞧。
没等到陆旋招够一千五百员,背后默默酝酿的反击出手了。
一封弹劾陆旋的奏疏被呈上御案,不愧是经过多年苦读诗书、经由科考选举出来的文官,文章写得条理清晰,鞭辟入里,言辞尖锐,句句振聋发聩。
这封来自御史燕西杰的奏本,条条列举陆旋所犯之罪。
其一罪,他假借办外差的名义,向当地官员公然索贿,防营武官无不遭他排挤,不将朝廷任命的官员放在眼里。
其二罪,擅自提拔一个品行不端,被驱逐出军营的人为都司,定是被人收买,此举与卖官无异,罪大恶极。
其三罪,仗着掌握铁羽营骑兵,横行乡里、欺压农户,当地百姓、商户深受其扰,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