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叔,你最疼我了。你也知道,我最……敬重的就是你。”赵怀熠认真注视他,声音轻柔,安抚地抚着他的肩与后颈。
他小心翼翼靠近,像接近一只警惕的,随时会受惊飞走的鹤。却在唇与脖颈即将接触的位置堪堪停下,温柔耳语:“不行就是不行。”
第195章 病体
赵怀熠注视的眼神蕴含着太多太复杂的情绪,无法分辨也理不清楚。赵靖珩深深蹙眉,不明白他的坚持从何而来,难道仅仅是为了反抗他人的逼迫吗?
立后之事可以搁置,皇嗣的重要性他不可能不清楚,为什么要用这种幼稚的手段进行对抗!
赵靖珩又气又急:“陛下实在是……”
他话未说完,覆在他后颈的手臂忽然落在他的肩上,借了把力。
赵怀熠身躯微微一颤,紧抿着唇,胸口一股热涌上来,冲击着喉咙,勉强压抑闷咳了一声。第二道紧接而来,鼻腔深处酸涩,又腥又热的液体冲破压制,从口中喷了出来。
鲜红的血液溅在赵靖珩洁白的衣襟上,成股的血液顺着嘴角蜿蜒而下,砸在赵靖珩撑在地面的指尖上。
赵靖珩目眦欲裂,脑中却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幕,指尖像是被滚油滴到,动了动手指,渗入手指缝隙的血液似乎将他粘连在原地,无法动弹。
方才才说过没有什么能让他害怕的人,此刻却一副受惊失措的模样。赵怀熠嘴角微动,想笑,想出声安慰他,却被满口血腥味哽住喉咙,发不出成型的音调。
赵靖珩的身体终于活了过来,将赵怀熠揽在怀里,声嘶力竭地朝门外喊:“太医……传太医,传太医!”
守在门外佝偻身躯的张全忠如同被捕捞上岸的虾,舒展弹跳起来,冲入门内,看见倒在淳王怀里的皇帝,双手胡乱在胸前比划:“奴婢这就去叫太医,这就去!”
赵怀熠痛苦地皱起脸,向张全忠伸手,张全忠立刻头如捣蒜:“奴婢明白,奴婢悄悄地,不让任何人知道。”
唯一在场的太监跑了出去,赵靖珩将赵怀熠打横抱起,放到床上,捻着袖子擦拭他嘴角血迹。
粘在衣袖与手上的血液让赵靖珩头昏眼花,方寸大乱。
他跪在床边,手臂圈着赵怀熠的头,最大限度贴近,在他额上、发间轻抚:“怀熠,没事的,你不会有事的……太医马上就来了。”
赵怀熠怔怔望着赵靖珩,既为他此刻失态的模样沾沾自喜,又为让他受到惊吓痛苦自责。胸口烈火烧灼,如同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在反复煎熬拷打。
怀里的人渐渐呼吸平稳下来,双眼逐渐无法维持清醒,却执拗地维持意识,不肯闭眼。
他难得把人等回来,却闹成这局面,待在京中不过寥寥数日,一年不见得能有一回,哪里舍得昏睡过去?
“五叔,我没事……”赵怀熠握着那只沾了他血的手,心里那点和愧疚较劲的欢喜已不剩半点,忽地生出无边悲凉。
他一点儿也不愿见赵靖珩难过。
赵靖珩轻轻唤着赵怀熠的名字,抚摸的手指发凉,不受控地颤抖。
张全忠以最快的速度请来了吕仲良,挤出破锣似的声音告知御医到场,随即扶着门框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前一片花,腿软地跪倒在地。他不敢留在室内,喘了两口,立刻手脚并用爬到了门外。
吕仲良匆匆上前,面色凝重地唤了声:“淳王殿下。”
赵靖珩理智缓缓回笼,收回手撑着床沿站起身,冷静自持:“皇帝,交给吕御医了。”
他转身,走出门外,顺手合上了门。
张全忠扶着墙站起身,瞥见赵靖珩身上的血迹,慌忙道:“殿下,奴婢叫人去打水,还有换的衣裳也拿来!可不能让殿下这样出宫去!”
手上的血迹已经干涸,赵靖珩紧握的拳里攥着汗,似乎又让它鲜活了过来,黏在掌心里。他不敢放手,仿若生命会随血液风干而流走。
“一会儿再说。等,确定怀熠平安无事。”赵靖珩有些失神,忘了在太监面前应有的尊称。
张全忠低头退到一边,一如既往扮聋做哑。淳王站立门外,无法从那张淡漠的面孔瞧出任何端倪,却无端觉出那具身躯传来的孤寂。
必须等到一个结果,才支撑他继续站在此处。
吕仲良放下药箱,立刻要号脉诊断,却被赵怀熠死死抓住。吕仲良小声道:“淳王殿下已经出去了,陛下尽管放心。”
赵怀熠松开手,闭上双眼,声音嘶哑:“吕御医,你听好了。不管淳王对你说什么,你都不能透露半个字。”
吕仲良点头道:“臣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臣对外只说,陛下是急火攻心。”说完,他取出银针,开始为皇帝施针。
将数根银针刺入穴位,完成施针,吕仲良退后一步直直跪下,“但陛下,不能再瞒下去了,连太后都……”
“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吕御医,因为你忠君,所以朕才信任你,朕不想再冒着风险找其他人。”赵怀熠淡淡道,吕仲良面容黯淡,不再多言。
当年赵怀熠还是东宫太子,太子妃急病丧命,太医院与太子妃身边伺候的婢女众口一词,唯有吕仲良心有疑虑。
但因他并未直接参与太子妃的诊断医治,无法断言,只是从病症药方中的疑点提出质疑,直言不讳,与其他太医争执起来,差点惹怒想要息事宁人的当今太后。
是赵怀熠保下他,留在太医院,并提拔为太医院同知。
这人忠诚正直,某些事上到了迂腐的程度,赵怀熠才放心让他诊治,让他保守秘密。事实上,他也做得很好。
“太后知晓,那便是天下都知晓,你想见到天下大乱?”赵怀熠用轻飘飘的语气说着了不得的话,吕仲良更是忧心忡忡,连忙叩首道不敢。
赵怀熠郑重道:“一切朕自有安排。为天下安定,在此之前,你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吕仲良只觉得肩上压着无以复加的重担,还是皇帝亲手压上来的。
他的确不适合这太医院。他得治皇帝的病,得保皇帝的命,不仅是为人医,更是天下攸关。
若天下之主的生死握在他的手里,他可以以此为傲,但倘若生死已不能由他决定了呢?
等待的空当,吕仲良取笔墨撰写了药方,走出门外交给张全忠,全然不在意守在门外的淳王。嘱咐过煎药注意事项,张全忠立刻将药方拿给一个小太监,顶着淳王压迫的视线,他又回到皇帝身边。
等了好一会儿,估算着时辰,将银针取下,收回针包里。
闭目小憩的赵怀熠睁眼:“记住朕的话。”
吕仲良心中苦涩,俯身一拜:“臣遵命。”
见吕仲良挎着药箱出来,似乎是结束了,赵靖珩开口问道:“陛下如何了?要紧不要紧?”
吕仲良对赵靖珩躬身一礼:“淳王殿下。陛下已无大碍,只是一时急火攻心所致,臣为陛下施了针,佐以内服汤药,不日便可痊愈。陛下在里面等着,臣先告退。”
赵靖珩还想问,吕仲良却步履匆匆,念着一门之隔的皇帝,只得放弃,放轻脚步进入门内。
房内赵怀熠已经坐了起来,他身上未沾染一丝污迹,望来的双眼神采奕奕。除了残留在赵靖珩身上的血渍尚能证明,之前的事情像是未曾发生过。
“给我倒水。”赵怀熠颐气指使。
赵靖珩摸了摸桌上茶壶:“水已经凉了,我让张全忠端热茶来。”
赵怀熠看着他:“凉的我也喝。”
但赵靖珩是决计不会让他这样将就的,只是回身向门外吩咐一声的事。
不用等吩咐,张全忠已经机灵地准备了温度适宜的茶水,听见要立刻端了上来。
赵怀熠不伸手,赵怀熠便坐在床沿,喂到他嘴边。看着他一口气喝下半杯,心里霎时烟消云散了似的,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赵靖珩将茶杯握在手里,踌躇片刻,道:“太医说你是急火攻心,有话慢慢说就是了,不必那么大火气。”
赵怀熠别开脸:“我就是心眼小,受不得气。你尽管气我吧,把我气死就好了!”
“怀熠!”赵靖珩气急,克制着放软了语气,“你这么说,不是往我心窝里捅吗?”
“你说话不捅人心窝?你杀人不用刀,一两句话就叫我死去活来。”赵怀熠说着,倒在床上面朝里,只给他看后脑勺,“立后也催,子嗣也催,太后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把我当什么,种猪还是种马?”
赵靖珩哑口,不知如何辩驳让他涨红双颊,他并非只是听从太后教唆,而是因他也是如此认为,可这话说了赵怀熠肯定更生气。
最终只是讷讷说出一句:“可你是皇帝……”
赵怀熠回头看他,瞧见他红着双颊无措的模样,把身体转了过来。
“五叔,你离近点儿。”赵怀熠盯着他。
赵靖珩迟疑片刻,稍稍俯身。赵怀熠眼睛一眨不眨:“只说我了,你呢?”
赵靖珩眼睫颤动:“臣有没有子嗣不重要。”
应当说,没有子嗣更好。
权臣总是为君主所忌惮,哪怕当今皇帝心无芥蒂,难保日后是何情形。只要这一脉留存,就会被当做隐患、威胁。
赵怀熠勾着赵靖珩后颈:“五叔,你要一个孩子吧。我会把他视作亲生,我会待他很好,给他所有宠爱……我的什么都能给他。”
赵靖珩反手捏住他的手腕:“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五叔,我没法拥有子嗣。”赵怀熠平静说道,眼睁睁看着赵靖珩露出比见到他吐血更震惊的神情,继续道,“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
赵靖珩甩开他的手:“这不可能……不可能!”
赵怀熠苦笑抱怨:“我连这件事都告诉你了,难道不应当关怀安慰我么?”
“你在骗我。”赵靖珩冷下脸来,倏地起身。
心中震惊以至于无法直面赵怀熠,想起先前吐血那一幕,怕自己情绪不稳再次伤到他,赵靖珩当下转身就走。不顾身后的呼喊,只凭着本能逃避般退出寝殿,将试图询问的张全忠远远甩在身后。
跟了几步的张全忠摸不着头脑,先确定皇帝安危才是要紧事。他回到门前,高声道:“圣上,淳王殿下他,出宫去了。”
门内传来一声“进来吧”,张全忠这才走了进去。见皇帝坐在床边,面色如常,心中却得不到安定:“陛下,今日还是早些歇息,奴婢叫人拿热水来……”
“不用,还有奏疏没有批完,你去帮我备笔墨。”赵怀熠整整衣襟,站起身,“今日之事,别在太后面前多嘴。还有,明日,传班侍郎进宫一趟。”
原以为淳王回京能让皇帝开心几日,反倒圣节当日不欢而散,连亲眼见到皇帝吐血都不能让淳王留下陪伴,可见这回事态严重。
眼前这位是最听不进劝的,张全忠心疼皇帝身体,却又什么都不能说,咽下满腔苦涩,口中应和。
回到家中的吕仲良换了衣裳,等不及喝口水,站到书架前,在那堆泛黄散发着陈旧气息的书里翻找来。
左一本右一本抽出一大摞医书,循着记忆翻找起来,一面找一面摇头,眉头越皱越深。
一阵敲门声传来,吕仲良抬头看了眼,近日没有收到拜帖,不知何人拜访,于是不做理会。但那声音一直持续不断,不胜其烦。他忍不住放下医书,前去开门。
“谁啊?”
门放开启一条缝,锋利冰冷的剑刃顺着探了进来,长了眼一般寻到吕仲良的脖颈处。
一只手将门推开了些,露出一张和颜悦色的面孔:“吕御医,淳王殿下有请。”
吕仲良望着门外那两个侍卫装扮的人,心一横,昂首跨出门槛,俨然一派悍然赴死的模样。
第196章 密令
天色不早,今年圣节烟火取消了,没了热闹看只能早早归家,街上行人稀少。
两个侍卫避着人将吕仲良半逼迫地带到一处隐蔽之地,一把推入暗室之内,两人留在门外关门落锁。
吕仲良抬头,紧闭门窗的室内只有一张空桌,两张木凳,桌边端坐着一个人,哪怕看不清面孔,吕仲良也知道那是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