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有人前来从陆旋手中接过踏白缰绳,替他将马牵去府中马厩。
陆旋放了手,不放心地叮嘱:“麻烦这位兄弟给它喂些水和草料。”
将他引来的印俭笑着道:“这些事他们自然会做的,陆将军不用操心了,专心见殿下便是。”
又有一人上前,要取走陆旋身上携带的佩刀与弓弩。陆旋交出弩机,放在佩刀上的手却有些迟疑。
印俭在一旁看得分明,朝那人使了个眼色:“不用了,殿下对陆将军放心得很。”
陆旋闻言一怔,立刻察觉自己行为不妥,将朝仪刀交到那名亲卫手中。
初见淳王带着佩刀,的确是失礼,还被印俭点破,这下,成了他对淳王不放心了。
印俭哈哈笑了两声,抬手去拍他的肩:“说的玩笑话,你随意些……”
他的手还未碰到,就被陆旋侧身躲开,印俭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收回手来,缓解尴尬似的面露惊奇:“陆将军,你还真是草木皆兵,待谁都不放心啊。”
习惯性躲避生人碰触还没改善,又要在这儿得罪人了。陆旋低声说了声抱歉,心里暗叹,出师不利。
还不知道真正见了淳王,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印俭认真打量他一番,再次笑起来:“警惕心强是好事,好事。”
交了兵器,进入大堂,只有一张方桌,摆了饭菜,并没有他人在场。桌上最瞩目的是一只羊腿,都是些当地菜色,不过陆旋心思也不在这桌席上,一回儿要见的人,才是重中之重。
在印俭的引导下入座,陆旋刚坐下就见一人从后堂走出,一身利落装扮,金冠束发,气度非凡,不是淳王是谁?
陆旋迅速站起身,恭敬行礼:“末将陆旋,参见淳王殿下。”
“免礼。”赵靖珩面无表情坐下,抬手示意,陆旋再次落座。
主客到场,印俭完成任务退了出去。
陆旋垂眸避免与淳王对视,却听淳王问道:“陆将军饮酒吗?”
“啊?”陆旋诧异抬头,像是没听清。
赵靖珩凤眸微抬,重复一遍:“你喝酒吗?”
以酒会友?还是初来就想在酒桌上来个下马威?
陆旋谨慎斟酌,说道:“小酌两杯可以,不能多喝。”
赵靖珩点点头,向门外吩咐道:“来人,给陆将军斟两杯酒来。”
于是,陆旋真的得到了两杯酒。
赵靖珩面前只有一副碗筷,没有半点要喝酒的样子,陆旋后知后觉,这酒,似乎也变得棘手起来。
淳王特地叫人为他端来的,这时候说不喝,不是戏耍他么?主人家不喝,只他一人喝也不像话。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怎么不喝?”赵靖珩问道。
陆旋如实说道:“殿下没有饮酒的意思,末将独自饮酒不合适。”
赵靖珩唔了声:“我不太能喝酒,不必管我,你喝就是了。”
陆旋:“……”
他以为,这会是某种为难,或别有深意,没想到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理由。
陆旋对这位王爷并没有多少认知,都是从外界听闻的。十八九岁便领兵征战沙场,杀敌无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些词句在脑中模糊形成一个威严霸主的形象。
而现在,手握重兵横行疆域威折公侯,不可一世的淳王殿下,说他不太能喝酒?
陆旋默默喝下那两杯酒——早点消灭了事,别摆在桌上现眼了!
放下酒杯没一会儿,入口没什么感觉的酒返上一股后劲,酒液慢慢顺入喉咙落在胃里,经由血液带往全身,陆旋浑身微微发热,不自觉挺直腰背,精神了些。
陆旋对酒没有偏好,也不太懂,印象中喝过最好的酒,是越泽人自家酿的。自从离开叙州后,在京城再也没喝过这样烈的酒。
顾拂带去班贺那院里的酒也不差,但除了分成好与差强人意,还有勉强入口,陆旋说不出所以然来,但就连他都能觉出,淳王让人拿来的是好酒。
从入城到现在,陆旋一直紧绷着一根弦,喝下这两杯酒,稍稍放松了些。淳王并不是想象中苛刻严厉,他似乎谨慎过头了。
赵靖珩问道:“还要吗?”
陆旋回答得飞快:“不用了!”
赵靖珩点头,目光似乎有些满意:“不好酒是好事,喝多了容易伤身误事。”
陆旋:“是,殿下。”
“肃州与叙州算不上天差地别,但也有诸多差异,你既然前来为我效力,我自当给予你相应便利。若是有所需求,不必客气,尽管向印俭——就是方才迎你来的那人说,只要肃州有条件,都能满足你。”赵靖珩说道。
他直视陆旋,双眼骤然锐利:“我对我的部下绝不吝啬,钱财、权利应有尽有。同样,我对将士的要求,是绝对的忠诚,与不吝性命的勇猛。若是你不能做到,那么你的性命将一文不值,我会将给出的东西加倍讨回来。”
陆旋目光无畏,顶着淳王施加的压力与他对视,不闪不避:“殿下,家父自小教导末将不能平白受人恩惠,他人给予我的,我只会加倍奉还。末将这条性命本就一文不值,但也不是可以随意丢弃的东西。有人将它当回事,末将只好惜命一点。好好留着性命,完成任务,绝不轻易葬送在外面。”
无论是入侵的外族,还是什么拥有崇高地位的人,他都不会退缩。
如此豪言壮语,在那张坚毅决断的年轻面孔下,显得可信了几分。赵靖珩意味不明地笑笑:“希望你能记住你说的话。”
他需要不怕死的亡命徒,同样也需要珍视性命的聪明人。
战场拼杀到了最后一步,谁都能想到以命相博,同归于尽,可那样的结果太惨烈,赵靖珩更希望看到将士们活着获得胜利。
陆旋有这份认知,是出乎他意料的。
这是初次与陆旋面对面交谈,赵靖珩心中还算满意。至少见到的不是一个只会动武的莽夫。
哪怕知晓他是陆籍之子,赵靖珩也不会盲目相信,儿子能同父亲一样。
朝中多少勋贵子弟庸庸碌碌,一事无成,不复父辈荣光,只能靠着先辈挣来的家底度日。
平江侯那位独子,跟随班贺摆弄军器算是另寻了一条出路,可武将后继无人,同样令赵靖珩唏嘘。
不易察觉地观察着陆旋,赵靖珩脑中回想起,与班贺在阱室相见的那个夜晚。
班贺当年对他做出的承诺是否能成为现实,就看当下了。
一顿饭在两人的默默进食中结束,淳王放下筷子,陆旋也同步停了筷,等待淳王发话,就听外边传来一阵匆忙脚步。
印俭不敢擅闯,扶着门框探出半截身子,呼哧呼哧喘气。赵靖珩看去,正与他对视上,问道:“出什么事了?”
印俭表情异常夸张:“陆将军带了个饭桶!”
陆旋回头看去:“……”
这叫什么话,赵靖珩斥道:“印俭,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在陆将军面前如此失礼!”
印俭连忙摇头:“不是不是,陆将军带的人里边,有个人,一个人吃光了一个饭桶!”
陆旋沉默不语,但对他话里说的是谁已心知肚明。
铁羽营士兵与陆旋分开,被带去营地驻扎休息,肃州防营里早给他们准备好了吃食。
原本只是几个见外来者觉得稀奇,站在边上围观。没想到里边有这么一个奇人,用碗吃饭不过瘾,抱着饭桶吃了起来,越看越惊奇,呼朋引伴就这么传了出去,来一大帮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印俭比划了一下饭桶大小:“肃州士兵都是一个赛一个能吃的,也没见哪个比他厉害!军营里将士听说了,都围过去看热闹,我去看了回来,估摸着现在还在吃呢!”
赵靖珩看了眼陆旋,目光探寻,陆旋抱拳拱手:“淳王殿下见笑了,我手下的确有个饭量大的,名叫方大眼。这……常言道,能吃是福。”
赵靖珩:“……”
说着话,印俭身后又冒出一张五官立体,堪称漂亮的面孔,一双灰蓝色眸子让陆旋愣了愣——那是个胡人。
“阿格津,你说,那个人是不是吃得特别多?”印俭扭头问那胡人。
阿格津拧着眉头,严肃点头:“王爷,窝们粮仓要被吃空了!”
赵靖珩:“……吃不空的。”我这两个亲卫简直丢人现眼。
陆旋:“……不会吃空的。”我的部下真是骇人听闻。
两人皆是沉默以对。
片刻,赵靖珩率先开口:“你先去营房,长途奔波劳累,今日歇着吧。”
陆旋:“是,殿下。”
离开淳王府邸,陆旋领回佩刀与弩机,踏白也吃饱喝足,见到主人打了个响鼻。
骑着踏白到达军营,铁羽营几个兄弟立刻迎上来,围着陆旋七嘴八舌:“将军,今日大眼吃饭,整个军营的人怕是都来围观了!”
方大眼瞪着一双牛眼,无辜道:“饿了不就是要吃么?准备了就是给咱们吃的,他们看什么?”
陆旋绷着一张脸,没说话。
袁志率先推搡方大眼一把:“你瞧,让你忍着点,别太引人注目,这下好了,将军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何承慕紧张起来:“将军,王爷不高兴了吗?”
方大眼眉眼委屈了几分:“那,那我明日起不吃那么多了。吃个八分……不,五分饱就行。”
陆旋忍不住,噗地笑出来,摇摇头:“大眼,你知不知道,你今日一来,淳王身边见多识广的亲卫都被你震慑住了。”
见他脸色缓和,才意识到方才是他的玩笑,方大眼松了口气,嘿嘿摸着后脑勺:“真的吗?”
震不震慑在其次,不饿肚子才是真理。
陆旋没有想到,率先震撼到淳王的,竟然会是大眼的饭量。
一战成名没等到,倒是等来了一饭成名。
第215章 摔跤
陆旋哭笑不得,他这支铁羽营在淳王眼里,恐怕要留一个饭桶的名声了。
但事已至此,只能坦然以对。总不能委屈大眼让他饿肚子?
陆旋不是为了几分脸面就要委屈自己人的,外边要有什么话,尽管让他们去说!
这支来自西南的骑兵队伍,第一天就以饭量奇大引起他人注意,会有人动些心思在所难免,军营里争强好胜的多了去了。
陆旋也料到人不找事事找人,却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
第二日,便有人找上了门来。
陆旋在肃州防营内等候淳王差遣,在此期间,铁羽营便随防营士兵一同操练。
这一日操练结束,一人忽然从旁跳出挡在陆旋跟前,装束上来看似乎是个游击,身高体壮,肤色黝黑,目测三十过半,不到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