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荣忐忑地听着父亲发问,思索片刻,给出自己的见解。但那些只是她自己的胡思乱想,也不知道与他人所想有多少差别,因此说出来后,默默等待着父亲的批评。
没成想,华明德不仅没有批判她的回答,反而满意地点头,给了她赞许。
“太后果然慧眼识珠,我的荣儿见解独到,不输男儿,那些科考举子也不见得有荣儿这份才气。”华明德夸奖了一番,越看越满意。
只有这样的女子,才有资格母仪天下,统领后宫,不是吗?
班贺隔上三五天就会入宫一趟,太后不厌其烦。她本就头脑聪慧,又有些兴趣,在班贺说明时,还会主动提出些问题,阐述自己的见解。
原先只是想着有太后在其中转告,皇帝能知晓他的动向,现在太后主动起来,班贺心中更加安定几分。就算无法转告给皇帝,能有人听进去就是好事。
皇帝生病久治不愈,在朝堂中逐渐掀起风波,不过有摄政的宁王代理朝政,暂时将那些声音压了下去。
政权把握在手中,宁王心中亦有不安,几番入宫面见太后,询问皇帝情况如何。
太后如何不知前朝风波,但面对宁王的问询,还是生出几分怒气。
“皇帝如此年轻,生场大病也不会怎么样,绝无性命之虞。倒是你们这样咄咄相逼,到底心中是想皇帝好,还是不好?”
宁王无奈道:“太后,臣怎么会盼着皇帝不好?只是关怀皇帝身体,想确认他是否安好。”
太后最见不得人说皇帝有什么不好,哪怕是朝臣的议论,在她听来,都像是咒皇帝短命。
她冷声道:“皇帝有太医院照看医治,宁王不必过于担忧。既然让宁王摄政,那便好好处理朝政,别让皇帝病好了却要面对一堆烂摊子。”
宁王被那话噎了回来,只好起身作别,离开了宫廷。
传来宁王在太后那里碰了壁的消息,班贺心中不安更甚。
太后如此固执己见,是个危险信号,连忠心耿耿的宁王也不信,只会给有心人留下可乘之机。
这个“有心人”很明确,是国舅华明德。
班贺频繁入宫面见太后,在朝臣中引起不小非议。
只因他本就是靠着皇帝偏宠上的高位,如今又攀附太后,在诸位清白高洁的文臣眼中,无疑是钻营讨好的弄臣。
以色侍人的罪名几乎是要坐实了。
另一个频繁入宫的人,却得到了截然不同的待遇。
国舅看望自己的亲姐姐,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华明德堂而皇之出入宫廷,也没人说他半点不是——虽然有班贺吸引了绝大部分火力的原因在。
班贺承认自己居心不良,有意逢迎讨好,那华明德呢?他又是在打什么算盘?
见识过几回华明德的恶意针对,班贺对这位国舅爷,是半分好感都无的。
陆旋倒是没有被华明德得罪过,不过班贺明确不喜欢的人,他天然多了几分偏见。
“太后虽然不算晦疾避医,但不愿面对实情,这可难办。”班贺说道,与太后打过几次交道,清楚知晓她可不是什么柔弱深宫妇人。
“你可别想着同她说什么。”陆旋说。
“我也不傻。”班贺笑着笑着,面容无奈,不得不装聋作哑。
陆旋道:“自欺欺人,也总有清醒的一天,但要到什么时候谁也说不准。所以我们不能完全靠太后。”
“听说,淳王已经在赶回京的路上了。”班贺说道。
陆旋从背后拥着班贺,低低嗯了声,喉咙震动靠着他的肩传递过来,微微发麻。
淳王赶回来,或许局面不会那么乱。
也有可能,局面会因为他的下场而变得更加混乱。
延光八年八月廿四,皇帝突然吐血不止,太医院吕太医匆忙赶到,但根本止不住血。
太后闻讯赶到,责令太医院一定要治好皇帝。随后太医院六个太医到场,一阵兵荒马乱,半个时辰后才勉强止住。
皇帝陷入昏迷,太后与俞贵妃泣不成声,在场太医齐齐跪下,没有一个敢出言提医治的事。
众人都明白,皇帝已是强弩之末,强行续命也不过是能吊一天是一天。
太后回首怒斥太医:“你们成日自称国手,你们的本事呢?你们傲气的医术呢?为何连皇帝都救不了!留你们在宫中何用!”
一众太医脸色煞白,吕仲良更甚,紧闭双唇,无神双目注视着床榻上的昏迷的皇帝,比那将死之人脸色更难看。
太后的矛头指向吕仲良:“吕太医,皇帝一直由你诊治,他的身体你难道不知道吗?这到底是突发什么急症,你倒是说呀!”
吕仲良嘴唇嗫嚅,高举双手,俯身狠狠磕在皇帝榻前的地砖上,抬起头来时已经磕出了一道血口。
“臣,医术不精,无法治好陛下。臣,罪该万死。”
他再次磕下,额头上的伤血液肆意淌下,过于用力磕碰脑袋导致他眼前发黑,脑中晕眩,勉强跪住了。
太后不顾仪态,厉声将他们驱逐出去,伏在儿子身上痛哭不止。
俞贵妃双手虚虚拉着太后,哽咽着劝阻:“太后,太过悲伤会伤身体,请太后节制!”
太后侧目看来,泪水模糊的视野中,俞贵妃憔悴不堪,发髻也久未打理,搀扶她的力气都没有。面上难过并不比太后少,却强行克制,还要安慰劝阻别人不要太过悲伤。
两个女人紧靠在一起,为同一个人伤痛欲绝。太后止住哭声,坐在床榻边,失魂落魄。
“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等,等怀熠醒来。”
俞贵妃默不作声陪伴左右,亲自端茶倒水,等到日头西垂,昏暗的屋内点了灯,乍然亮起的光有些刺眼。
昏迷的皇帝忽然动了,被光线刺到一般微启的眼睑又紧紧闭合。太后不敢发出声音,怕惊扰到他,一眨不眨地紧盯那张脸,不肯放过一丝变化。
好一会儿,那双眼睛才缓缓睁开。
赵怀熠恍惚地看着眼前的母亲,以往优雅美丽,时刻庄重的太后,此刻却眼中含泪,紧抿颤抖的双唇,哭得凄惨。
他抬手蹭掉华清夷滑落至脸颊的泪滴,笑笑:“梨花带雨……”
声音低哑,勉强能分辨出他说的什么。华清夷噗嗤一笑,紧握他的手,泪珠扑簌簌往下掉。她回头对俞泠音说道:“快去叫太医来!”
“是!”俞泠音放下手中茶杯,忙不迭跑了出去。
“儿子对不起母亲。”赵怀熠说道。
华清夷靠得近了些,以便听清他说什么,痛惜道:“重病岂是你愿意的,怎么说对不起我?真要觉得对不起,那就早些好起来。你是一国之君,你还能就这么抛下大兖朝么?”
赵怀熠似乎用尽了力气,闭上眼再次昏睡过去。
太医并没有走远,就在殿外候着。听到皇帝醒了,陆续进来,为皇帝号脉。几人聚在一块儿商议半天,才派出一人来,向太后禀报。
“陛下福如东海,只是昏睡过去了。”那名太医回话不敢抬头。
华清夷此时冷静下来,语气平和不少:“既然皇帝暂无危险,那便留两位在太医院值守,余下各位请回去吧。”
视线瞟向面如死灰衬得血迹越发骇人的吕仲良,华清夷说道:“吕太医怎么还未处理伤口,这样的伤顶在脸上成何体统?还请回去好好休息。诸位近日辛劳,福禄,给诸位太医拿些赏赐,送他们回去吧。”
吩咐过身边的太监,送走太医,华清夷留在皇帝身边,守到夜深也不愿离开。
俞泠音轻声劝道:“太后白日伤心过度,大哭一场耗费了心力,凤体安康最重要,还是回寝宫休息一晚,明日再来吧。”
华清夷有些不愿离开,俞泠音说道:“陛下向来孝顺,若是知晓太后因此不顾自己的身体,定然会责备自己的。太后不是头疼,若是劳累过度,明日陛下醒来,太后却头疼病倒不能来见,岂不是更糟?”
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华清夷总算是同意,起身回了宁寿宫。
送走了太后,俞泠音坐在床榻边,叫人打来热水,轻轻在赵怀熠脸上擦拭。
白日忽然吐血吓到了她,此时虽然累极了,却不敢闭眼。
赵怀熠的脸上血色很少,俞泠音看着看着,忍不住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害怕什么都探不到,指尖不停颤抖。
还好,鼻息如常。
“看我是不是还活着?”
忽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俞泠音一跳,轻声回道:“陛下醒了?”
赵怀熠道:“时睡时醒。今日什么日子?”
俞泠音道:“已经廿五了。”
“才过了这么一会儿……”赵怀熠低声呢喃,屋内静了片刻,才又响起叹息般的声音。
“他怎么还没回来……”
赵怀熠再次沉睡,俞泠音松了口气,坐着发愣。
她不能做旁的事分神,隔一小会儿就要摸摸赵怀熠身体是否还是热的,胸膛是否还在起伏——这些都是他还活着的证明。
窗外夜色已经浓黑如墨,天上似乎没有明月星子,屋内的灯熄了大半,只近前留了几盏。俞泠音靠着床沿,眼皮发沉,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咳、咳咳……”
俞泠音猛然睁眼,下意识看向床上的赵怀熠,却被眼前的一幕吓得惊叫出声。
赵怀熠不知何时醒来,再次开始咳血。俞泠音惊慌地擦拭着那些鲜红液体,脑中不断想着她得去叫太医,得叫人,身体却机械地动着,失了控一般。
喉咙溢出的血液在咳嗽中呛进了鼻腔里,赵怀熠面上血色异常,口鼻一同渗血的样子吓坏了俞泠音。
他说不出话来,竭尽全力伸出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只木箱,俞泠音回头看了眼,脑中却无法思考更多的事情,咬了口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终于能够自由操纵身体,站起身向外跑去。
“太医!传太医!”
等得有些打瞌睡的张全忠听见俞贵妃的声音,在这样的深夜,面无人色地跑出宫殿。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跑得太快了,两侧宫墙不断移动,如同幻影。
他几乎感觉自己臃肿的身体要飞起来,没有片刻停歇,大喘着气赶到值夜的太医所在之处,不断催促拉拽着太医折返。
张全忠趴倒在门外,汗如雨下,落入眼中有些刺痛。
门内绝望的哭声传来,张全忠也觉得自己的魂魄与血肉分离,在晕乎乎飘飘然中,眼前一片黑暗。
延光八年八月廿五,皇帝宾天。
第242章 遗诏
外头更深露重,华明德睡得正酣,忽听得一阵急促敲门声,还有人叫着“老爷”。
李氏被那嘈杂吵醒,坐起向外望了眼,依稀听出是府上管家的声音,轻轻推了推丈夫,将皱起眉迟迟不愿睁眼的丈夫唤醒。
华明德不得不恼怒坐起身,还未睡醒让他心里窝火,冲着门外怒斥道:“死了爹娘还是怎的,有什么要紧事,非要这个时候说?过个把时辰天就亮了,再说不也是一样?”
门外管家无辜受了这顿骂,要事却不敢迟报,隔着一扇门板,仓促道:“老爷,宫里张公公传来消息,陛下宾天了!”
华明德表情骤变,再不能耽搁,即刻下了床。一面穿鞋袜,一面催促妻子:“快,快替我穿衣!”
李氏正为管家那句话震惊,身体已经随着丈夫的吩咐动起来,取过衣服伺候丈夫穿上。